九、波濤之上 第二節

壇浦會戰,是義經第四次的成功。與其說成功,還不如說是近乎魔術般的勝利。在西海消滅了平家五百艘水軍,讓敵方主要將領沉屍海底,俘擄了總帥宗盛父子,三種神器中除了神劍,其他兩種都拿到了。

這一天是文治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可以說源氏在這一天建立了武權,贏得天下。

義經必須迅速向京都的法皇以及鎌倉的賴朝報告戰果。迅速前去報告的使者,在四月三日到達京都,四月十二日到達鎌倉。京都和鎌倉都為這奇蹟般的勝利而興奮,賴朝可能因為勝利太大了無法立刻相信吧?他在位子上不動,也發不出聲音,眼睛閉了一下,持續著好像喘不過氣來的表情。

義經更是高興。

——這下子,哥哥知道我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哥哥的氣一定也消了吧?

他這麼想。

可是,嚴格來講,這件事情只在他腦中閃過一下子而已。勝利的快感對一個情感過剩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太大了,甚至讓他高興得在附近到處亂跑。消滅平家為父報仇,是他少年時期以來的志向,現在終於達成了。

「我有生以來的生存意義,就是為了這一天。」

他對部下佐藤忠信、弁慶、伊勢義盛等人這麼說。

人的一生如果有主題的話,他的主題就太過於單純明快了:只有復仇。除了復仇,其他都是小事,他對這些小事都毫不在意。總之,他以這麼華麗的行為,完成了他的主題。

——剩下的就是餘生了。

他雖然還沒有想到這步田地,但也不想花太多心力去想以後的事情。對鎌倉的賴朝來講,這次勝利也許是他新政治構想的出發,可是,對義經而言,這次戰勝是他一生主題的終結。

義經說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話:

「平家的每個人,都是幫我戰勝的恩人。」

平家若沒有戰敗,他就不可能戰勝,這種理論太奇怪了。可是,在義經的血肉之軀中,這句話沒有矛盾。

這個年輕人一開始就一心一意要報仇,並不是因為本質善於記恨,其實,他似乎還有種不適於怨恨人的性格,更不可能是復仇者的性格。即使如此,他仍將半生奉獻在復仇上,是因為時代的精神吧?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當父母死於非命時,就應該替父母報仇,這是比任何事情還要華麗的美,他不過是一心一意朝這份美前進罷了,並不是因為對平家有根深柢固的憎惡感。

美已經成就了。對義經而言,這樣就已大功告成。他並不想殺死平家人來一解長年的鬱悶,就像騎射競賽結束後要幫輸的對手擦汗一樣,他只有這種天真爛漫的情感。他甚至對平家有股親切感,認為平家輸得好,讓自己獲勝的不是源氏的士兵們,而是敵人平家。

「他似乎是個天真的男子。」

平大納言時忠有這種想法,就是因為義經這些行徑。

——求他,操縱他,說不定可以撿回一條命。

他想。

義經戰勝後,還是停軍在長門赤間關(下關)不動,因為他要尋找神劍。他僱用附近很多漁夫,撒網在海底尋找。這些動作也許會徒勞無功,可是,只要作戰目的包括拿回神器卻沒有拿到,戰勝的功勞就變小了,而且還有瑕疵。

這段期間,因為陸地上沒有適當的住宿處,所以義經在船上生活。而許多源氏武者則住在陸地上的民家。他們對平家的下級女官胡來,要她們陪宿,下級女官為了取得每天的糧食,自然不得不出賣色相。義經對麾下軍閥這類胡作非為一概不過問,他甚至不知道這些事不好。當時對這類事情很遲鈍,嚴格規定麾下軍隊不可胡作非為的時代,要到義經之後四世紀織田信長出現以後。

戰勝的第二天,義經接見宗盛、時忠等俘虜。他們坐著小船前來,上了義經的船。

「請坐。」

義經親自指示他們該坐的位置,竟然比義經還高位。

——這是甚麼想法!

軍監梶原景時認為,光是這一點,就值得向鎌倉報告。本來應該把降將綁起來,拉到法院去,可是義經不僅讓他們跟自己用相同的座墊,還尊他們如貴人,坐在比自己更高的上座。

——這是當然的。

義經心想,要是梶原詰問,他自有說法:宗盛是內大臣,時忠是大納言,在宮廷里的序列,都比只不過是判官的義經還高得多。他們雖然失敗了,成為投降者,可是尊貴的官位還沒有被剝奪。說不定把他們帶去京都,他們會被貶為百姓,然而在那以前,還是必須依他們的官位加以禮遇。這個理論是因為義經喜歡京都和宮廷。這一點,和坂東鄉下人以武功決勝負,訂定一切價值的觀念完全不同,而義經喜歡強調這種不同。

面對義經這令人意外的接待,宗盛更加害怕,在下座動也不動。可是時忠只說了一聲「抱歉」,就坐到上位,悠閑地張望四周。

「前內大臣為何不入座?」義經問:「你在下座距離太遠了,戰爭已經結束了,上來吧!」

可是他越這麼說,宗盛越是整個背都僵硬起來,臉伏在地上不動。義經又說了一遍。

這時候,時忠說話了。

「他害怕您的威武,他本來就不是武人。」

他說了很微妙的話。

「不是武人?這是甚麼意思?」

「意思是……此地人多嘴雜,不便說明。等一下請派您的親信前來,到時候我再說吧!」

引見降將本來只是一種禮節,會談就此結束。他們回到自己的船上。

義經命令佐藤忠信護送宗盛,伊勢三郎義盛護送時忠。

在小舟里,坐在中央的大納言時忠,對伊勢三郎義盛招手,仔細問道:

「你是判官殿下的部下嗎?」

義盛點頭,小聲謹慎稱是,以配合時忠的態度。時忠露出威容表示:

——這是個秘密。

既然如此,義盛必須彎身過來聽。

時忠說的事情很令人驚訝:宗盛其實不是清盛的兒子,甚至連平家一滴血都沒有。

——怎麼會?

義盛抬起頭,眼前的時忠表情嚴肅。

「最好的證明就是宗盛的臉,他像平家甚麼人呢?不像父親相國入道,也不像母親二位之尼,甚至不像尼的哥哥我,簡直就是不同的臉型。我以前曾經問過已經跳水自殺的二位之尼,她說宗盛不是她生的。這件事情,他妹妹建禮門院也知道,死去的知盛也約略曉得。」時忠說。

義盛當然還是不信,他提出問題:

「那他是誰的孩子?」

這麼一問,時忠更壓低聲音:

——是制傘人的兒子。

時忠說了宗盛出生前後的事情:

「二位之尼是清盛的續弦,續弦的女人非生男孩不可。可是,她回到娘家——也就是我家,公卿平家——臨盆時,好不容易生出來的是個女孩。尼和我父親時信都怕了,於是提出一計:常常出入我家的一對制傘夫妻,那一晚也生了孩子,是個男孩。而那男孩就是宗盛。」

義盛的頭越來越傾斜。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宗盛的身世秘密,就算有,又怎麼樣呢?時忠故意把這些講出來,一定有他的目的。義盛的重要任務是確認時忠的目的。

「那麼,前內大臣了解鎌倉殿下會判給他的罪名嗎?」

「他很了解。不過,宗盛其實不是平家人,如果不判輕一點,實在太可憐了。」時忠說。

由於義盛一臉不相信的表情,於是時忠說了句:

「耳朵借我!」

他把義盛的頭拉到自己的膝蓋上,用扇子蓋著嘴巴,說出一個連義盛都會心跳異常的事實。

義盛終於相信了。

伊勢義盛迅速回到義經船上,請求排除雜人,然後報告剛才時忠所說的一切。

「不會是騙人的。」

義經聽到一半就相信了。

舉止莊重的時忠不可能會胡亂騙人,而且,二位之尼生下宗盛的時候,他正是她娘家的當家。

(他真容易相信人。)

過去當強盜的伊勢義盛,總覺得義經這方面的感覺很可笑,甚至很令人生氣。

「這可能是時忠卿想救宗盛卿的策略,因為京都人以前對他的評語就是——無法用一根繩子綁住的人。」

「我喜歡他那種膽識。」義經說。

義經對時忠所知不多,他只聽說過一件事情:以前平家鼎盛時,治承元年,可說是時代之癌的叡山僧兵又作亂了,扛著山王明神的神輿闖入宮廷。平家人束手無策,不知道如何處理。朝廷要派出敕使前往叡山安撫,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去。後來時忠自願前往,他勇敢地單獨上山。在山門埋伏的僧兵把他包圍起來,口口聲聲謾罵,可是時忠臉色不變,無言的進了山頂的講堂,拿起筆寫文章,講說事情的道理,解釋利害關係,還表示鎮靜應對對叡山比較有利,然後把這篇文章交給堂眾代表。他們讀了這篇文章,心服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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