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壇浦 第二節

義經人在海上。

二十二日早上,他離開最後的停泊地周防大島。

——前往壇浦。

他已經對麾下八百艘軍船下達目標指令,全軍飄揚著白旗,在海上往西前進。這一天因為昨晚的雨,海上波浪有點大,不過卻是順風。船頭表示:

——一年裡沒幾天這種日子。

船速很快,當天就到達下關海峽的東口。

長門(山口縣)海岸有個櫛崎港,義經以之為海戰的本營,然而港口狹窄,不能容納所有的船,無法進港的船便停在海灣附近。海灣上有兩個稱為滿珠島、干珠島的礁石,中間綁著繩索,作為泊船之用,成排的帆柱、白旗像彩霞般飄揚,這光景只可用壯觀來形容。

從這片海岸到平家的田浦之間,只有五公里左右。壇浦的海流在其間發出聲響,義經第一次看到這片海流,驚訝得屏氣凝神。

(有這樣的水流嗎?)

他想。

水流遠比想像中還要激烈。

「真的能在這樣的水流中划船嗎?」他甚至懷疑。

其實,義經看到的正是高潮的情況,接下來就沒有那麼驚人了。

「就只是這樣!」船所正利說。

正利的祖先代代都擔任周防的海上官,所以對這海峽的潮流很熟悉,他總是在義經身邊擔任引水人 。對義經而言,他的海事知識非常有用,這是義經的幸運。

他馬上在櫛崎的漁家召開軍事會議。

「明天開戰!」軍監梶原景時說。

可是,義經歪著頭沉默著。

「怎麼了?我不懂你為甚麼沉默!」

(不能講!)

其實,親眼看到真正的潮流後,義經心裡盤據著不安與驚訝。若在海浪上進行戰鬥的話會怎麼樣呢?先不管是否會勝利,搞不好船會先被海浪沖走!他實在無法輕鬆決定明天決戰。

(我想先看一天這裡的海潮。)

他這麼想著。如果不仔細看清潮流整天的變化,不就輸給知盛了?

(知盛很了解這海潮,當然會利用它。)

可能的話,他希望想出戰勝潮流的方法再出航。

「御曹司!」

「太大聲了!」義經不快的說:「我有耳朵,我聽得到。開戰的事情嗎?你們等我下令再準備吧!至於是今晚、明天或後天,我現在不能說。」

「你真悠哉!」

梶原嘲諷他,可是義經不說話。

必須謹慎才行!這一戰要把平家逼死,如果失敗了,那麼,自越前俱利伽羅谷快取木曾義仲以來的源氏連勝,就會如水泡般消失無蹤,關東的武府也會瓦解吧?而且,對戰場不熟,沒有海戰經驗,一切都對源氏不利。

(先緩一天吧!)

平常喜歡快速進攻的義經這麼想。

這一晚,他下令下錨露宿。船團為了警戒晚上的偷襲,在船上燃著營火,把整片夜色籠罩的海染成火紅,水中的夜色晃動著,好像連天空都著了火一般。在斜對岸的田浦,平家船團也是如此,雙方戰士的心都在這可怕的光景中戰慄到天明。

天亮前,義經乘坐八挺櫓的快船去看潮流。

他想多了解潮流。

「往那邊劃一點!」

他這樣要求,可是船所正利嚴厲的拒絕他。要是大意闖入潮流中,會被沖往敵方,就算八挺櫓也搖不回來。

義經每個時段都發船出去,整天觀潮。高潮——退潮——低潮——漲潮——高潮——退潮——低潮……日夜重複,它的變化有多可怕呢?

「請繼續解釋潮汐的事。」

船所正利表示,潮汐十分微妙,要是講得太詳細,義經反而會產生混亂,越來越不懂。

(我要知道的是,一天中哪個潮能使我取勝?)

義經重新用單純的方式來思考。

他認為,是午後三點開始的潮水。在這個時刻,潮水會突然停止,速度變成零。過了這個狀態後,潮流會產生變化,原本東流的潮水會開始西流,源氏船會被潮流推著前進,平家船會被潮流沖走。

西流速度最激烈的時刻,是下午五點四十分,源氏船可以迅速前進。

(必須在那個時間決出勝負。)

義經想。

可是,作戰還要看對方,無法要對方選擇適合我方的時間。知盛當然會選擇對平家有利的東流時間(上午八點到下午三點左右)。

(知盛一定會在那個時間來。)

那麼,開戰將會在早上八點半左右,義經當然必須迎戰。

那會是場苦戰,將長達六個多小時,源氏八百水軍即使拚命劃櫓,也會不斷被沖走,而平家五百船卻會毫不費力不斷前進。

(如果可以撐過的話……)

能撐過六個小時的苦戰,就不至於戰敗,下午三點以後,戰況會逆轉。

「重點在此!」

義經召集諸將領。

「就算被追殺得快要失敗了,也沒有關係。父親死了,兒子繼續往前走;主人就算死了,部下繼續走,要忍耐再忍耐。太陽一偏西,潮流就會改變。」

他要諸將領有這樣的理解和覺悟。在那個時代,武士為了獲勝會變得很勇敢,可是若慌了手腳,愛惜血肉之軀,就會搶先逃跑,一鬨而散,沒有向心力。要到中世末期以後,向心力才成為日本戰士的德目。這個缺點,不論源氏或平家都有,義經怕的就是這一點。只要源氏武者對這一點有覺悟,源氏就會獲勝,重要的是要耐得過這六小時。

(要是我能確定……)

義經認為,自己的統率力是這個問題的唯一關鍵,可是,戰術的考量也是必要的。要怎麼撐過這六小時呢?

他決定在陸地上安置騎射隊,慎選可以射遠箭之人,排列在海岸上,從側面不斷對前進的平家船團放箭。雖然無法期待有太大效果,多少可以牽制平家的進攻。他選擇和田義盛擔任騎射隊的隊長。義盛雖然跟從范賴,可是一聽說要打海戰,馬上就跑來櫛崎。

——還有……

有件事對義經很重要:射箭戰的方法。要是在戰鬥剛開始時,集中全力往敵方船頭或尾舵放箭,殺死船夫呢?船夫如果被殺,敵船就無法順利行進,便可以慢慢射擊他們的將領,這樣會很卑鄙嗎?

「怎麼樣?」

義經問水軍通船所正利。正利很驚訝。

「這不是水軍的作法。」

他激烈地搖頭。

即使在陸地的騎射戰,射擊敵人的馬也被視為卑鄙。同理,水軍作戰時有個不成文規定:不可以射殺敵船駕船者。駕船者大都是被硬拉來的水手或漁夫,不是戰鬥者。如果射殺敵人的駕船者,敵人也會射擊己方的駕船者。當時一般人對會戰的觀念,是戰士互相較量武勇,以武力爭勝負,射殺船頭、尾舵或划船者的作法,不是會戰。

「這種事我會考慮。」義經說。

義經希望超脫這種美學的拘束。對他來講,現在的會戰不過是個人武勇的算術性總合,勝敗全靠個人。因為有這種原則,所以必須將個人的武勇提升到美的境界,因此禁忌很多。

可是,他之前所進行的會戰,就是他作戰概念的最佳詮釋,他總是跟過去的原則不同。對他來講,軍隊不是個人的集合,是個集團,必須以集團來考慮。例如,他不以個別的格鬥力來看坂東騎馬武者的戰力,而是將之當騎兵集團使用,造成一之谷大勝和屋島奇勝。義經的用兵概念很奇特,當然戰爭的道德、禁忌等也不得不隨之改變。

「你認為很下流嗎?」

義經本來就虛榮得有點病態,所以很難下決心,因為他的作戰思想與古老的美學意識互相衝突。

「這是為了戰勝!向全軍下令用這種作戰方式。」

義經決定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海陸上各將領,他派參謀伊勢三郎義盛去下達命令。這個善於言詞的男子說:

「這是水軍的常規戰法。」

他用這種說辭欺騙坂東人。

如果坂東人知道這是卑鄙的做法,他們會喧嘩著:

——要珍惜名聲。

絕對不能做這種卑鄙的事情,寫有姓名的箭是要射入敵方名人身上,不是要射在敵方船頭、尾舵、搖櫓者身上。

可是,眾人都被伊勢義盛所騙,他們點點頭:

——原來水軍是這樣作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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