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源氏八百艘 第三節

屋島下著雨。

義經還留在四國。

佔領了屋島平家本營後,軍監梶原景時催促他:

「御曹司,你在猶豫甚麼?馬上往海上去,追殺平家吧!」

梶原希望能追逐往海上逃的平家船團,在瀨戶內海的某處痛擊他們,使屋島會戰的戰果更加豐碩。

「你說要追,可是,可以去追的水軍在哪裡?」

義經對這個參謀長翻白眼。梶原非常生氣。

「御曹司!」他叫著。

附帶一提,朝廷已經賜予義經殿上人的資格,並敘任檢非違使,所以應該稱呼他「判官」才對。現在義經的部下或源氏其他將領都這麼叫他,只有梶原平三景時非常頑固,不用官銜稱呼義經。

「御曹司」這個叫法,意思是還未成家立業住在家裡的少年。

這是個比敬稱還親密的稱呼。可是義經已經被授官,是獨立的「朝臣」,叫他御曹司不再是親密,已經帶有很強的輕視意味。

關於這一點,義經的部下伊勢三郎義盛提醒過梶原:

「我們殿下已經是朝臣了,請叫他判官。」

義盛曾經這樣對他說過。他卻眼露不滿,高聲道:

「關於朝臣這件事,鎌倉的武衛(賴朝)有同意嗎?」

賴朝沒有同意,不僅不同意,還好幾次告知部下們:

「不可以沒有經過鎌倉同意,便擅自接受朝廷的官職。」

所以,義經的任官對鎌倉來講,被視為一種叛逆,賴朝到現在還沒有氣消。

梶原知道這件事情。

「我是鎌倉殿下的家臣。鎌倉殿下不承認御曹司的官位,我為甚麼必須尊稱他的官位?」他斥責伊勢三郎義盛。

再回到之前的問答。

「你是說我們沒有水軍?御曹司,你沒有眼睛嗎?浮在海灣上那一大群船隻,你沒看到嗎?」梶原說。

難怪梶原會生氣!他率領了播磨船隊一百四十艘來到屋島,義經卻視若無睹。

可是,義經也有自己的想法。梶原到達時,已經是義經以魔法般的突擊攻下屋島本營之後。梶原雖然是軍監,卻沒有趕上會戰,沒有對平家射過一支箭,現在又擺出軍監的嘴臉,高聲提出要追擊,這使義經感到很生氣。

(這男人似乎只在意後方的鎌倉。)

義經靠著過去幾次經驗了解這一點。梶原這種詩人(在關東武人之中,他真是出類拔萃)文筆極佳,下筆輕率,宇治川渡河戰時,他還在馬上拿著筆,寫著給鎌倉的戰勝報告書。後方的賴朝因為不知道戰場的狀況,所以很喜歡梶原這種迅速又詳細的報告。梶原每次都受到稱讚。

——不愧是平三。

梶原的報告有充分的客觀性,當然也加入一點自己的功勞。而光是客觀敘述,效果就很大,會戰簡直就像梶原一個人在打似的。他還故意不寫義經的名字,也不提他的功勞。在每次報告最後面,他都寫著:

「這次戰勝,都是靠鎌倉殿下的武威。」

身為統治者的賴朝,自然很高興看到這樣的報告。

這時候,義經認為:

(這隻老狐狸是想要寫報告,才會說要去追擊。)

事實上,梶原痛苦萬分。他想寫篇精採的戰勝報告,可是卻沒趕上這次會戰,既然沒有參加戰鬥,就算再怎麼舞文弄墨也寫不出來。至少要去追擊平家船隊,擊毀一、二艘船,才可以跟這次的勝利址上一點關係,報告才寫得出來。

(怎麼可以讓你如願!)

義經在鬧彆扭。

這次的戰鬥,他精心設計了給鎌倉的報告。他雖然太晚發現賴朝的喜好,可是畢竟還是發現了。

義經在屋島戰鬥一開始,就讓速報者離開戰場,分梯次往東方鎌倉奔去。賴朝將會收到迅速且詳細到讓人覺得羅嗦的報告。

(這次一定沒問題了!)

義經期待著這份報告的效果。

(鎌倉殿下一定會消氣了。)

這是他的期待。

義經認為,這次大勝,不會再讓梶原報告得模糊不清,賴朝會驚訝於豐碩的戰果,承認義經的功績,不再生氣。

(我就是為此才進行這麼勉強的會戰。)

義經甚至如此想,才帶著少數人在暴風雨中渡海。他想撇開梶原,排除梶原,打一場沒有梶原的戰鬥。只要沒有梶原,自己的價值就可以撥雲見月,讓賴朝理解。他抱著這樣的想法,展開冒險性的渡海,拚命進攻屋島。若不是這個原因,以他的勇氣,也不可能會想到只帶著幾百個人,去突擊平家的大本營。

(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男人。)

義經想。

他是為了排除梶原才勉強出兵。

「帶著水軍儘快追擊。」

既然義經心中有這種情感和理由,梶原的主張他當然無法贊同。義經保持沉默。

「怎麼樣?御曹司!」梶原再度問他。

義經終於開口了:

「船數不夠。」

義經善於用小部隊進行突擊,現在竟然以船數不足為由,不進行追擊,實在不太像他的做法。

「不是很夠了嗎?」

「甚麼?」

「除了我率領的水軍,還有熊野的後援軍和伊予的船。」

「平家的水軍是不會失敗的。」義經說。

平家在一之谷失了城,在屋島失了本營,可是每次逃往海上後,源氏的騎兵就是無法弄斷那隊大船團的一根船舵。

「這算甚麼!」梶原笑了出來:「這太不像老愛先跑的御曹司。光是船數比敵人少,就不敢去了嗎?」

「我認為是你想輸。」

「甚麼?」

「我當然想贏。要贏的話,我希望聚集比敵人更多倍的船。」

義經離開位子。

——小鬼!

梶原對著義經的背影,像吐口水般低聲罵著,然後離開本營。

外面還在下著雨。

義經繼續留在屋島,對這個行動敏捷的男人來講真是難得,每個人都感到奇怪。

其中一個原因是下雨。義經派飛腳去鎌倉報告,因為下雨的關係,無法行動。鎌倉府的日記在三月二十一日的記載中寫著:

下大雨。

廷尉(義經)想要前往壇浦進攻平氏,可是因為下雨而延期。

因為天候而延期出兵,連鎌倉府也能夠坦率認同。

這期間,義經頻頻派遣軍使前往四國、瀨戶內海一帶召募水軍,希望取得更多船隻。他留在屋島的大部份理由在於此。

可是,義經個人內心的理由可不是這些,而是鎌倉的回答。

他要等待回答。

義經期待著屋島的勝利,能夠軟化賴朝的心,期待他能回應:

——要義經來見我!我原諒他擅自接受官位,今後也讓他擔任平氏追討使。

他期待哥哥賴朝說出這樣的話,因此才拚死一搏,攻打屋島。

可是,沒有迴音。第一個派去的飛腳已經結束任務,踏上歸途,從鎌倉連續騎馬十五天回到屋島。

「鎌倉殿下有說些甚麼嗎?」

他要問的只有這件事,可是甚麼都沒有。

義經失魂落魄。武藏房弁慶看到他的樣子,勸誡他說:

「再等一段時間如何?」

弁慶的說法是,鎌倉殿下一定已經因為屋島的勝利而消氣了,可是要正式原諒判官,恐怕要等消滅了西海的平家,拿回三種神器凱旋之時。

義經也覺得很有可能,於是放棄等待迴音。就如弁慶說的,應該等消滅平家之後,再期待哥哥原諒。

義經從屋島沿著岩岸往西航行,想把根據地移往伊予,那裡更靠近敵人。在轉移根據地的航行中,義經想熟悉船隻的操縱法。

船隊穿過四國北方的燧灘往西而去,進入伊予的今治。義經想把今治當成前往壇浦的基地。

今治是伊予水軍來島氏的根據地。

「我出生於京都,在鞍馬度過童年,在奧州長大成人,我不了解海,請教導我關於海的一切。」

他對來島水軍這麼說,以他們為師學習海洋技術。

他主要想了解潮流,聽說敵方陣地壇浦的潮流很強。

今治也有類似的水域。這是舉世有名的來島海峽,南北流動的海潮強大到讓東國騎馬武者們抖得寒毛直豎。漲潮時明明沒有風,海浪卻開始翻滾,海里出現漩渦,流動的海潮簡直就像激流,發出隆隆的聲音,連船櫓也起不了作用。義經為了熟悉這種海潮,每天都組織船團在這海峽划船,讓大家體驗漲潮與退潮。

「來島的海潮和壇浦的海潮哪種比較強?」

義經問來島的人。他們異口同聲說:

「壇浦的更恐怖!」

義經這時的戰鬥準備非常慎重,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這一次突擊戰法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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