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贊岐之海 第三節

泰經離開後的第二天,軍監梶原景時從山陽道的戰線過來。

其他各將領也在梶原前後來到,渡邊黨聚集的軍船雖然數量不太夠,也幾乎都到齊了,只剩下熊野水軍還沒來。

「等熊野水軍一到,就馬上出發。」梶原在軍事會議上說。

義經沒有回答,繼續看著一旁。他不能原諒梶原。

(哥哥的誤解,都是因為這個男人的讒言。)

義經這麼相信著。事實上也是如此。梶原是源氏軍中最擅長吟詩做賦的文章高手,且善於寫出最佳報告給賴朝,可是,對義經來講,他卻是個天生的謊言家、惡劣的創作家。梶原從來沒有主動向賴朝稱讚過義經(雖然對其他將領也一樣)。

軍事會議繼續進行,主持會議的梶原說:

「在船上裝後舵吧!」

他這麼一講,終於使兩人扯破臉。

在軍船上裝後舵是水軍的常識,梶原的提議並不稀奇。通常船隻的前後都要裝上舵,後舵可以使船像陸地上的馬一樣,快速進退。義經連這軍事用語都不知道。

「後舵是甚麼?」

他這麼一問,梶原抬起像老鼠般的臉,淡淡一笑。

「你不知道後舵嗎?」

他露出「連這點軍事常識都不知道,憑甚麼擔任大將」的神色。

「誰來幫御曹司解釋一下後舵?」

梶原故意對在座的各將領說。他想要大家嘲笑義經的愚蠢,可是沒有人配合梶原,大家都沉默著。源氏各將領雖然討厭義經的獨斷獨行,但也不喜歡梶原。

「啊哈哈哈!大家都不知道嗎?那就由我平三(梶原的通稱)來解釋好了。」

他開始說明,可是講到一半就被義經尖聲制止。

「別說了!」

梶原覺得生氣。

「甚麼事?」

「你很得意的後舵,就是準備逃跑用的嗎?這種東西,只要裝在你的船上就好了。」

「你真是無知!」梶原正想解釋海上作戰所須的輕快度,義經打斷他的話:

「自古以來,軍隊在作戰中,遇到情況危急時,都是在大將下令之後才撤退,如果裝上這種東西,那大家可就自動撤退光了。那東西沒有用的,戰爭這種事……」

義經談論著自己的「戰術」思想。他認為,戰爭就是進攻——前進——攻擊,然後贏得勝利,根本就不應該想到撤退。

「不對!」梶原大叫:「戰爭有進有退。你只知道進,不知道退,不是真正的大將。」

「這是膽小者說的話。」

義經露齒而笑,梶原馬上控制不住自己,握著劍站了起來。可是義經比他更快,已經把劍拔出了三寸左右。田代冠者把義經抱住,其他的人則壓住梶原。

雙方都退到宿舍,可是梶原仍大聲罵道:

「你是豬!」

義經聽到這侮辱人的咒罵,很後悔剛才沒有殺了梶原。如果當場把梶原殺了,說不定義經的命運和日本歷史都會改變。

(我是豬嗎?)

義經反過來想。

連筆者也不得不這麼思考。為甚麼那一晚,這個「人」會冒著暴風,從大坂灣一口氣航行到阿波海岸(德島縣),也沒跟梶原或其他將領商量,身為大將,擅自從軍中消失,而且只率領約一百五十名騎兵,出發後才派人聯絡梶原與各將領:

「隨後跟來吧!」

各將領都說:

「他瘋了嗎?」

對義經表示同情的少數人說:

「他大概是太氣梶原了,才會鬧彆扭跑出去吧!」

的確,那一晚義經回到住宿處後,仍氣得牙齒髮顫,舉止也不冷靜。

可是,太陽一下山,大坂灣的風向就整個改變了。先前吹的是南風,現在轉為北風,還帶著雨,風速越來越強,吹得樹木吱吱作響。

「風向變了!」

這件事情轉變了義經的態度,他又恢複為本來那個活蹦亂跳的行動家,聚集了自己的部下(僅有八十名騎兵)如此宣告:

「現在要前往四國。」

連武藏房弁慶都露出暫時忘了呼吸的表情,其他人也很驚訝。外面不是正在下暴風雨嗎?

「殿下,只有我們這些人嗎?」

伊勢三郎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人數實在太少了!

「也把田代、金子、後藤叫來。」

義經點名對他懷有好意的賴朝家臣。最年少的田代冠者信綱住在伊豆,金子家忠是武藏人,從保元、平治之亂時就成名了。後藤實基是阿波國的大族之長,從去世的義朝起,就對源家鞠躬盡瘁。

他們被叫到義經的住處。

「願意跟我去嗎?」

他們被這麼一問,雖然內心有點驚訝,卻無法拒絕。

——很樂意。

他們爽快的回答,也有溺水而死的心理準備。加入這三位將領後,人數就增加為一百五十名。問題是船頭和水手。義經叫來他們,請他們坐在泥地上。

「解船纜,馬上發船。」他下令。

他們都搖頭反對,表示這太愚蠢了。

「這麼大的暴風雨,能保住幾條船呢?」

「不是順風嗎?」義經說。

的確,北風是阿波航路的風,可是卻在暴風雨之下。

「不準反對!如果有誰不開船,我就殺了他!」

附和著義經的聲音,伊勢三郎衝下泥地,拔起背後的弓箭。船頭等人臉色大變,叩頭不已。如果拒絕了就會死,那不如開船,還有九死一生的希望,他們哭著各自往海邊衝去。必須先裝上行李,把兵糧、馬糧、弓箭等打包,還得綁好橫木縱木運載馬匹才行。這些工作花了一些時間。

「不可能吧?」

梶原一開始並不相信,可是派人去海邊看過之後,發現義經確實要出航。

「判官瘋了嗎?還是死神附身了?」

梶原此時的不快達到極點。這是何等異常的功名心態啊!不理會軍監或屬下,想自己建立功名,這世上甚麼時候有過這種大將?

「他是個無法當別人主子的人。就算他好不容易到達四國岸邊,憑僅有的一百五十名騎兵,也只會被平家包圍殺死而已。笨蛋!瘋子!」梶原說。

義經滿載五艘船的軍兵與馬匹,離開渡邊浦的時間,是十七日凌晨兩點。船頭、水手都在烈風中張帆,留下慘叫聲,從海上滑行出去,速度非常之快。

海往阿波流動。雨停了,風還是十分強勁,因此帆無法張滿,如果張滿,帆柱可能會折斷。船頭把帆張到一個人那麼高,即使如此,還是漲滿強風,帆柱的底部嘰嘰作響。不得已,船頭割開帆的下擺,左右連接,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空間讓風通過。

義經為了對平家隱藏自己的企圖,只有自己的指揮船有點火,其他四艘船都沒有燈火,以義經的船火為目標來掌舵。

——為甚麼要在這個時候出海呢?

義經躺在船內,一再盤算自己的做法。

只要平家掌握著制海權,在海面平順的日子渡海,一定會在中途遭到迎擊,被殺得七零八落。

附帶提一下四國的敵情。平家警戒源氏登陸,派警戒部隊到贊岐、阿波兩國海邊,可是,需要防禦的海岸線太長了,部隊分散得太開,聽說屋島大本營只有約一千名守衛兵。義經已經獲得這項情報,這一趟,就是以這情報為基礎的渡海突擊。若以戰術而言,當敵人展開的防衛線太廣,兵力過度分散時,突擊進攻敵方的高等司令部,是獲勝的唯一戰術。義經採取了這種戰術,並不是憑他的瘋狂隨意出海。可是,這場仗還駕馭了暴風雨這樣的自然力量,成功率只有十分之一吧?必須冒著十之八九可能會沉沒海底的危險,要有比置之死地而後生還強的勇氣,甚至有自殺的心理準備。義經的心境已經是個自殺者的心境了。他對賴朝有種少年的執拗,像女人似的,男人可說很少會有這樣歇斯底里的絕望感,遭受到如此冷嘲熱諷,可說是他這次作戰行動的能源。他受到這麼不像男人的心情左右著,竟然還能冷靜做出正確的戰術決定,這個年輕人的確是異類。

命運帶給義經幸運。

這個年輕人選擇的航道,平常需要花上三天,但他們的船才四個小時就到了。

他們登陸的地方是阿波的勝浦,在現今德島市南方,屬於小松島市,是小松島灣的海濱。

船有如被衝上淺灘似的停止下來,船中的源氏武者因為暈船,已經全身動彈不得。

「下船!」

義經叱喝著,自己下到海灘,可是因腳步不穩,被海浪衝擊後沉入海中,好不容易才爬上岩石,抱住滾落附近的凹石。他把凹處的積水當成水鏡使用,看著自己的臉。

「你在幹甚麼?」弁慶問。

「我的臉色發青嗎?像死人一樣嗎?」

這個年輕人無論在甚麼時候、甚麼情況下,都很在意自己的外貌、裝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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