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贊岐之海 第二節

從世人的角度來看,義經就像躲在渡邊的茂盛蘆葦中一般,無人知道他的消息。

二月,京都開始出現謠言:

——判官似乎為了要拿到船,費盡心血。

法皇也聽到了這類傳言。

「那個年輕人還在渡邊浦徘徊嗎?」

他對這消息感到驚訝。法皇本來以為義經早就渡海了。

「他真是幸運,神明保佑啊!」法皇對大藏卿高階泰經說。

偏袒義經的高階泰經表示,聽說熊野水軍和伊予水軍都同意幫助源氏。但法皇重重地搖頭。

「不行啦!就算有熊野或伊予幫忙,也比不上平家的水軍。如果是在海上作戰,源氏會輸,義經會死掉的!」

「……泰經,」法皇再度激動地說:「我不希望失去義經。」

根據法皇的政治眼光,平家敗亡後,會以比平家更強的力量來壓迫朝廷的,一定是鎌倉的賴朝,賴朝一定會對以朝廷為中心的公家施壓。那時,為了保護公家,就需要義經。馴養義經,使義經公家化,讓他對抗賴朝,然後,再要他毀滅賴朝。因此,對法皇來講,最重要的是義經,他要是這個時候死了,也等於公家毀滅了。

「把義經從渡邊叫回來。」

法皇想到最後,只有如此命令高階泰經,並要他立刻出發。

大藏卿泰經下行前往攝津,晚上搭船,在淀川順流而下十三里後,於黎明到達渡邊。那裡有很多峽灣、沼澤,水邊長滿了蘆葦和荻,船隻必須撥開茂盛的蘆葦,才能進入支流。

「我想小解。」泰經對船頭說。

船頭慢慢把船靠岸,讓泰經下船。泰經撥開蘆葦,找到適當的地點蹲下來。公家一向蹲著小解,武家則站著小解。甚至有人說,武家就算在京都發達了,也能從小解的姿勢看出他的出身。

(是甚麼?)

泰經慌忙左右張望,有聲音!

——是野狐狸嗎?

可是,他馬上就知道不是。因為他看到枯萎的蘆葦間有一隻衣袖,猶如燦爛春光中的樫樹芽般紅潤,且如喘氣般晃動著。是女人吧?當然也有男人。

(看到不該看的事情了。)

泰經帶著公家人的謹慎,無聲地拿起褲帶,小心的系著。京都人的禁忌是看到男女這類事情時,盡量不要驚嚇到他們,而且要立刻離去。如果驚嚇他們,使他們中止,氣魂就會漂浮空中,依附在看到者身上,使看到者生病。

可是,對方似乎發現他了。

「那不是大藏卿嗎?」

對方的聲音似乎充滿懷念之情。泰經吞了口氣。

(是義經嗎?)

他一屁股坐在蘆葦中,思考著該怎麼回答。突然,他發現臀部有點濕意,原來是自己的小便沾濕了褲子。泰經驚訝得站了起來,猛拍著屁股。

「果然是你!」

義經從蘆葦中露出胸部,開朗的笑了。這個好色者(他的好色,連遠在西海的平家都知道)不知道是否因為在奧州長大的關係,似乎沒有京都人的害羞。

「我們真是相遇在奇特的地方啊!」

義經似乎想赤身露體走過來,大藏卿慌忙想逃。仕紳不該在這種地方談話,更別說傳達法皇的院宣。

「還是去渡邊館吧!」

泰經在泥地上滑行,來到水邊,簡直像連滾帶爬一般上船。

那一晚,兩人在渡邊館面對面談話。由於泰經是院的使者,所以義經先行沐浴,換上清爽的裝束,彼此都不談先前的事情。

「請領旨。」

義經以天真純樸的樣子往前垂下烏帽子。泰經重新拿好笏,傳達法皇的旨意。

聽完後,義經的表情變了,好像餓了十天到處亂走的人似的,眼眶四周出現了黑眼圈,額頭泛油,肩膀抽動。

「怎麼了?」

「我想休息一下。」

義經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便躲到裡面去了。當場被留下來的大藏卿歪著頭。

(真奇妙!)

他知道義經是個情感起伏劇烈的年輕人,可是,這種改變又是怎麼回事呢?

法皇的旨意不是要暫停追討平家,而是認為突擊屋島很好,可是用不著大將親自前往,大將應該留在京都,由次將率領先鋒軍前去即可。

——這是自古以來的領軍方法。

中國、印度的情況雖不知道,可是,本朝的大將就不會打先鋒。大將應該位於中軍,先鋒由次將擔任。然而,義經卻無視於自古以來的戰法,總是自任先鋒,更別提要全軍跟在他後面,這一點,大家都認為相當異常。

泰經如此陳述法皇的意思。

(為甚麼心情不好呢?)

這時,洗好臉走出來的義經,已經沒有怨恨的模樣了,不過仍然兩眼充血,肩膀無力。

「我想死。」

這是義經說的第一句話。

泰經在內心默念神佛之名,然後說:

「講甚麼莫名其妙的話!」

義經又出現了死神附身般的臉色。

「到底是甚麼原因?」

義經的臉色更加難看,只說:

「我有我的想法。」可是卻不再多提。

(是賴朝的事情吧?)

泰經察覺到了。他在宇治川與一之谷立下那麼大的功勞,可是賴朝卻從來沒有誇獎過他,還很諷刺的表揚范賴的功勞,向朝廷奏請官位,命范賴為追討平家的總督。義經的功勞不僅被漠視,甚至連接受朝廷賜予的官位還激怒了賴朝。

(悲哀的男子。)

泰經想。

泰經很清楚這個年輕人的性格,他似乎天真得讓人看不出已是成人。法皇只要對他稍加愛撫,他就會高興得像條小狗,表現出想要嬉戲的樣子。面對血肉之親賴朝,這一點更加明顯。他雖已成人,卻渴望著超乎常人的血親之愛,他渴望哥哥的愛,猶如幼兒渴望著母乳般迫切。

(他還是小孩。)

泰經用一種發現異常人類的新鮮感,觀看著眼前的義經。從孩童時代就被迫與親人分開,趕上鞍馬山,也許反而在他體內殘留下未成熟的幼兒心理。

義經對泰經說:

「我的心裡,只有對哥哥賴朝的恩愛之心,和報仇以慰亡父義朝的靈魂這兩種想法。」

當然,義經也有像尋常人一樣想發達的心態(還比常人強一倍),或是想不斷獲得女人的好色心理,可是,他所有動作的能源,是對哥哥的愛以及為父報仇這兩件事,這也是幼兒時代的缺憾。

——我有我的想法,我有在此一戰而死的心理準備。

泰經回京都後,準確的把義經的意思轉達法皇。法皇始終浮現一絲淺淺的微笑傾聽著,然後吐出一句話:

「可憐的人!」

法皇的想法是,自己對義經這麼用心,讓義經發達顯要,保護他,體貼他,他卻仍看中血緣之親的哥哥和死去的父親,甚至為了這點情分要跳入死亡的深淵,真是令人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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