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前進屋島 第二節

范賴的平家追討軍行列整齊優美地進入京都,時值八月底。京都因源氏的常勝軍到來而沸騰。

可是,負責京都治安工作的義經,只到京都郊外的粟田口去迎接,接下來就不現身了。他託詞感冒,一直躲在六條堀川館裡,也不去見范賴。他的個性簡直就像小孩子。

「奇怪的人!」

好幾次像吐口水般吐出這幾個字的,是此次擔任范賴軍參謀長的鎌倉侍所別當和田義盛。

義盛是三浦黨一族,很難得有人能如此完整地把坂東武者這特殊人種的行徑,表露無遺。

在作戰的時候,他勇猛無比,非常有廉恥心,為了弓箭的名譽,死不足惜。而在平時,因為這份名譽心過於露骨,所以常會因小事與人相爭,或做無謂的鋪張,莫名的想說出他的慾望。

順便一提,和田義盛是從賴朝起兵時就在一起的同志,當時,賴朝在石橋山舉兵失敗,逃往房總半島途中,在海上遇到和田義盛的救援部隊,才獲得重生的機會。義盛在船上對賴朝說:

「我們家鄉的俗話說,想要食物的人,就要先拿出碗。就像現在這樣,佐殿(賴朝)被逼到絕路了。我可以在這個時候求取將來的恩賞嗎?」

由於他的態度天真純樸,賴朝忍不住笑著點頭。

「說吧!」

義盛表示,以前歸在平家麾下時,必須去京都輪大番的工作,可是,那是看在平家的軍奉行忠清壯大的聲威才去的。在六波羅的忠清門下,各國有名的武士都彎腰恐懼出入其中,那種熱鬧繁榮的景象,至今還猶在眼前。如果將來佐殿取得天下,可不可以讓自己擔任軍奉行呢?

賴朝捧腹而笑。

「好!我答應你。」

他們有了這樣的約定。賴朝在鎌倉置府時,依照原先的約定,馬上讓和田義盛擔任侍所別當,是平時的軍務長官,也是戰時的總參謀長。義盛這次遠征,是自願當范賴的輔佐者。

「甚麼程度的感冒呢?」

義盛問。別人告訴他,義經好像是假病,並沒有躺卧在床。

「我要去跟他講話。」

和田義盛就是這種人。他率領部下,穿著軍裝,往六條堀川而去,猛然進入門裡。

府邸內有棵很大的柿子樹,葉子開始轉紅。他看到義經就在老樹榦的另一邊,好像在吃栗子。

「御曹司,聽說你生病了。」

義盛主動跟義經攀談,可是義經卻敏捷的站起來,不發一語往內走去。

「你要逃嗎?」

和田義盛發出丹田之聲。這句話好像刺激到義經,他發出紊亂的腳步聲,再度跑出來,翹起他的小屁股,盤腿坐下。

「我不是要逃!」

義經的眼裡閃著怒光。

「聽著!」他離開位子,說明理由:「原因在於你的無禮。」

義經表示,面對鎌倉殿下的弟弟,竟然在院子里站著向他說話,這算甚麼?應該跪下說話才是。他是因不想出聲責備,所以才假裝沒看到而往裡面走。

「這算甚麼!」和田義盛氣得盔甲顫抖:「我和田義盛只對鎌倉殿下跪著說話。我義盛是鎌倉殿下的家臣,你也一樣只是家臣,哪有家臣向家臣下跪的規矩呢?」

(我終於說了!)

義盛覺得這番話說得很痛快。義盛的鬱悶幾乎是所有鎌倉武士的感覺,義經在坂東不受歡迎的程度,也早已經是公認的。

其實,先前在木曾會戰或一之谷,義經率領的坂東武士中,有些不聽義經的命令,大部份都被處罰了。被處罰的人都很憤慨。

「哪有這種不合理的事情?」

他們爭相怒罵,向賴朝訴苦。關於這一點,賴朝也很生氣義經的越權。在鎌倉的制度上,只有賴朝有處罰家臣的權力,義經無權。義經能處罰的,只有自己的隨從。

然而,義經卻毫不在意的破壞規定。

坂東的家臣是以親戚、有淵源者、姻親等關係擴大組合而成。只要處罰一個家臣,就會引來全族的怨恨,並會在姻親中傳播,會樹立更多意想不到的敵人。這一點,也是義經在鎌倉不受歡迎的原因。

「這些話,我很早以前就想對御曹司說,可是鎌倉殿下……」和田義盛說:「我是侍所別當,侍所的任務不只是指揮作戰,還要調查家臣的軍功以及在戰場上的功過,然後向鎌倉殿下報告。我今天來這裡,是以侍所別當的身分來的。」

義經既然是家臣,那麼,擔任別當的和田義盛就是管理、監督家臣的上司。就這個意義來區分上下的話,義盛的地位還高過義經。義盛認為,義經必須尊重他,更別提要他下跪。

(你講甚麼!)

義經生氣了,可是,很難得的,他竟然忍住了。義經現在已惹惱哥哥賴朝,搞不好和田義盛就是仗著哥哥的權威來的。他想,要是跟此人吵架,不知道會有甚麼後果。

「可是,義盛……」

他用小而平和的聲音表示,自己是已故義朝的兒子,現在鎌倉殿下的弟弟,難道不算尊貴嗎?和田義盛保持沉默。

(鄉下人不懂世故。)

義經如此理解對方的沉默,所以他舉出平家的例子來說明。以平家來講,義經的位置是清盛的弟弟經盛、教盛、賴盛、忠度這類旁系。平家全盛時期,這些人多麼尊貴啊!他這麼一說,和田義盛漸漸抬起頭來。

「要是鎌倉聽到你懷念平家時代,會怎麼想呢?平家是平家,源氏是源氏,兩者不能混為一談。」義盛這麼說。

根據賴朝的方針,源氏中尊貴的人,只有賴朝一人,這是賴朝的統治原則。對賴朝而言,就像他追殺義朝的弟弟志田義廣或新宮行家一樣,甚至可以說全族都是敵人。

「小太郎!」義經用這通稱來稱呼這個侍所別當:「聽著!」

「既然不用血統為尊貴與否的標準,那就必須用朝臣的官位。義經已經是判官了,加入朝廷的臣子行列中,是很尊貴的,而不過是一介關東地下人的和田義盛,就算說是鎌倉的侍所別當,也是私設政權的私官而已,面對朝臣源義經,不下跪行禮,似乎不太對吧?」

「這……」

連和田義盛都無言以對。原來如此,若是朝廷的廷臣,就不配置在關東侍所別當的管理之下。

(正因為如此,鎌倉殿下對御曹司擅自接受法皇賜予的官位,才會這麼生氣。)

和田義盛覺得,自己開始理解賴朝憤怒的核心了,可是他並未說出來。

「總之,我是以鎌倉侍所別當的身分來向你抱怨,你這位御曹司竟然託病怠慢了三河守(范賴)入京。」

丟下這句話後,他離開義經的府邸。

「你真能忍耐!」

後來,武藏房弁慶誇獎義經。

要是他當時跟和田義盛吵架,動刀掄槍,就不得不跟鎌倉府斷絕關係了。

(不懂鎌倉殿下的想法。)

弁慶不得不這麼想。

如此打壓義經的地位,甚至用政治手段彈劾他身為源家旁系的驕傲,豈不是要激起近畿武士擁戴義經與鎌倉對抗嗎?

(可是,這是妄想。)

弁慶慌忙趕走腦中的想法。義經並沒有這種政治野心。

范賴軍在京都停留幾天後,接受了朝廷下達的追討平家官符,聲勢浩大地往山陽道走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