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鎌倉已經公布行賞結果了。
這個消息傳到京都時,已經是初夏。
「奇怪!」
對義經這麼說的,是法皇身邊的高階大藏卿泰經,他前來六條堀川的源氏館拜訪義經。
「沒有您的名字。」大藏卿小聲說道。
其實,鎌倉有將行賞之事內奏法皇。
——希望讓這三個人當國司。
國司是朝廷官員,所以鎌倉必須徵詢朝廷的同意。「國司」是鎌倉的最高封賞。
大藏卿拿起一張紙片說:
「這三人的名字是源義信、源廣綱、源范賴。」
(是不是弄錯啦?)
義經想。義信是源氏的旁系嗎?連義經都沒見過他。源廣綱是死去的源三位賴政的兒子,雖然是旁系,卻也是名門子弟,可是,沒聽說他有參加會戰。
這三個人裡面,有參戰的只有義經的哥哥范賴,可是,全軍不都認為他是個無能的大將嗎?他有甚麼功勞呢?
「我……」他不禁喊出聲:「為甚麼沒有我的名字?」
義經也不顧還有別人在,頓時驚惶失措。全天下都知道,消滅木曾和進攻一之谷的功勞,應該都歸他一個人才對。
「大藏卿,不是這樣嗎?」他喊著。
「怎麼樣?」
法皇向大藏卿泰經詢問義經的反應。泰經詳細述說。
——像瘋了似的。
這樣的說法無法滿足法皇。他還要泰經把義經當時的表情、舉止,一五一十表演出來。
「喔?就像猴子生氣那樣嗎?」
法皇笑得躺了下來,無法停止。
(壞習慣!)
泰經厭惡法皇這種個性。法皇雖然笑成那樣,可是泰經很清楚,法皇喜愛義經這個年輕人,也很清楚義經的利用價值。
法皇的笑,與這些都無關。對法皇來講,別人的不幸、別人的悲劇、別人的滑稽、別人的失望、別人的憤慨,這一切的人類現象,他都喜歡,比吃飯還喜歡。
「給義經官位,我們馬上就給他官位,看賴朝會有多生氣!」
法皇出人意料的喊著。他佩服自己想出這種主意,立刻止住笑,表情突然轉為認真,看起來像一張木偶的臉。
法皇批准了賴朝的內奏。
不久任命儀式正式舉行,封義信為五藏守、廣綱為駿河守、范賴為三河守。
京都的司令官義經當然沒有官位,他只是「源九郎」。
義經無法忍受,於是開始對鎌倉運動。
他也拜託鎌倉政權駐守京都的文官中原親能去斡旋。然而,他說話的方式仍然是一慣的高壓口氣:
「親能,你身為我哥哥的文官,卻疏忽職守。你問我哥哥,我的功勞怎麼辦?」
他先責備親能的怠慢,然後命令他去質問賴朝。親能感到很不愉快。這個源氏九男,帶著「鎌倉殿下的弟弟」這頂帽子,把賴朝的家臣視為自己家臣般對待。義經可以「命令」的人,不是應該只有他自己那些流浪漢部下嗎?
「你是不是弄錯了呢?我只是鎌倉殿下的官吏啊!」
他不快的拒絕了義經。
可是,親能也把義經的情況向鎌倉報告。
——他瘋了。
義經很焦急,他親手寫了抱怨信給賴朝。連法皇身邊的人都寫信對賴朝說:
「義經真可憐。論功勛他是第一,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可是,他卻沒有獲得官職,真是使天下人都同情他了。」
賴朝收到了這些信。
「簡直像熱油鍋上的豆子。」
賴朝如此形容義經。鍋子越熱,豆子就會更加忍不住地跳來跳去。這鍋子,就是世人對義經的喜愛。火越強,鍋子越紅越熱,豆子就會跳得像瘋了似的。
「他現在精神不正常。」賴朝對廣元說。
「院、義經、還有世人,大家都錯了。討伐木曾和一之谷攻城戰,都不是靠義經戰勝的。」
這一點對賴朝很重要。這些戰役,都是靠著賴朝的武威而戰勝的,證據就在於鎌倉的軍隊中,沒有人是因為效忠義經而戰,他們都是因效忠賴朝而奮戰,所以才能打贏木曾和平家。
「廣元,不是這樣嗎?」
「是的。」
廣元認為,賴朝的理論無懈可擊。
「可是,京都人卻不這麼想。」
他們相信,這都是靠著義經一個人的力量打贏的,他成了古今皆無的名將。如果順應這些淺薄的意見,給義經大賞,就表示鎌倉承認「京都的看法」。義經會成為鎌倉公認的「名將」,成為公認的戰功獨佔者。那麼,賴朝的武威會蕩然無存。
「那樣的話,鎌倉體制將會如霧般消失。」
對賴朝而言,最重要的是鎌倉體制,他可以不惜任何犧牲來保護鎌倉體制。
「廣元,想想看!」
賴朝甚至覺得,現在若討好世人的想法,對義經行賞,就會失去鎌倉的威嚴,義經會發跡,自己會被消滅。
「這是鎌倉的原理。」
「沒錯!」廣元說。
廣元是明法學者(法學著),與賴朝一起辛苦建立鎌倉的法制。從他的立場來看,賴朝說得十分正確。
「九郎御曹司會了解這個道理嗎?」
「他不可能會了解的。而且,他得了受歡迎這種使人瘋狂的病,似乎還有壞狐狸附身。」
「狐狸是指……」
「那個人嘛!」
賴朝比了個光頭的樣子。他指的是法皇。
「鎌倉還是不肯嗎?」
法皇這天早上令童子幫他剃頭時,對大藏卿泰經這麼說。
「賴朝是個冷血男子。」
「不對!」
法皇重重搖了搖他的圓頭。童子慌忙放下剃刀。
「不對!他的智慧如古沼澤般深沉。」
法皇對賴朝這個尚未謀面的鎌倉之主,開始有了新的看法。他是個比當初預料的還要強大的對手。
(要是不小心,搞不好連京都都會被搶走了。)
法皇以前的對手平清盛,和賴朝比起來,容易駕馭得多。清盛在宮廷時,宮廷不斷給平家一族很多官位,把他們安撫得很好。可是,賴朝呢?
他建立不同的政權。而且,雖然獲得了這麼大的勝利,對自己陞官之事竟然一字不提,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他別有企圖。)
法皇必須先想好對策。最好的方法就是提升義經,把義經像平家那樣公卿化,成為宮廷的俘虜,然後將源氏一分為二。
「先前說過的……」
「甚麼事情?」
「義經的官位。」
這件事情,法皇身邊的人都已經研究過了。
「立刻這麼做,宣旨下去。」法皇說。
這天午後,大藏卿泰經衣冠束帶前往堀川的源氏館,義經坐於下座。
「接旨!」大藏卿說。
義經俯伏於地。
「源義經,任命你為左衛門少尉、檢非違史。」
雖然不是公卿的官位,可是對武家而言已經是高官了。左衛門少尉是守護宮廷的執行長,檢非違使握有京都的警察權。
義經並不驚訝。
他已經聽大藏卿泰經說過好幾次,早就知道了。
可是,每次聽到時,他都會垂頭喪氣。
——可惜不是透過哥哥的推舉。
當然,他也好幾次寫信去給鎌倉的哥哥,可是賴朝都沒有回應。
——哥哥到底是甚麼想法?
他不斷猜測著,百思不解。
「梶原景時這傢伙,一定去講御曹司的壞話了。」
這是他身邊之人的猜測。若真是這樣,也沒甚麼大不了的。
「讒言總會澄清,我哥哥會相信我吧!」
義經想依恃賴朝的情義。
另一方面,他的渴望猶如火燒喉嚨般饑渴。
——我想要官位。
結果,他屈服於院的誘惑與溫情。不!甚至連屈服這樣的心虛都沒有。按照義經的道理,法皇和天皇是人想世界中居最高位的人,哥哥賴朝也在他們之下,自己由法皇處獲得官位,哥哥只不過是兵衛佐,應該沒道理不滿吧?
「他接受了嗎?」
法皇聽到報告,覺得很滿意。
義經的官位是六位。
「繼續追封吧!」
法皇暗中命令左右。宮廷自古以來就有「位打」,亦即對跟自己不合的權臣,便不斷提升他的官位,使他人格崩潰,自我毀滅,就類似義經現在的情況。
八月六日,宮廷命義經擔任右任官,九月十八日又讓他陞官。
——敘任從五位下。
——升任大夫尉。
朝廷發出了這麼特別的人事任命。檢非違使的大夫尉,世人通稱為「判官」,因此,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