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朝任命義經為京都的代官,駐守京都,可是,卻不讓范賴指揮下的主力軍團留在京都,要他們立刻班師回鎌倉。范賴在三月初凱旋迴鎌倉。
賴朝甚至出來迎接他們。
「長期戰鬥,各位辛苦了。」
他一一向各將領問好慰勞。天下大概很少有像賴朝這麼體察人心的男子吧?賴朝現在不是絕對的掌權者,他只是關東武家同盟的「盟主」,只有靠著聯繫這些人的心,才能確保賴朝身為霸主的身分。
(這份辛苦,義經或范賴是不會了解的。)
他常常這麼想。
像范賴在尾張作戰時,身為大將,竟然跟部下搶爭打頭陣,就證明他不了解這一點。賴朝接到報告後非常生氣。
「你還不了解武士是甚麼嗎?謹慎點!」
他派使者去斥責范賴。
武士們都是為了求取功名,才離開自己的家鄉,聚集在鎌倉麾下。建立功勞,就會有恩賞,就因為期待著這一功一賞,他們才會勤奮效力。若功勞被范賴搶去,他們就失去上戰場的意義了。連這點人情道理都不懂,是沒辦法擔任大將的。
賴朝這樣斥責他。
范賴對此感到害怕,派了好幾次使者去鎌倉道歉。
(范賴這懦夫!)
賴朝覺得很可笑,可是又感到很滿意,自己的責備竟然有這麼大的效力。對方的害怕發抖,使賴朝第一次品嘗到自己的權威。
——可憐的男人!
他會這麼想,是因為范賴回到鎌倉後,也沒有愉快的樣子,還對軍監說:
「武衛(賴朝)還在生氣嗎?」
范賴把在尾張犯的錯,看得比一之谷的功勞還大,仍在害怕著,簡直像個害怕嚴父的小孩。
「尾張的事情,因這次的作戰功勞一筆勾消了。你別再放在心上。」
賴朝在慶功宴上對范賴說。范賴臉上緊繃的皮膚這才鬆懈下來,然後說道:
「我好高興!」
他終於有勇氣正視賴朝的大臉。
後來那幾天,賴朝和部下們忙著調查各將士的戰功。
「別弄錯,要查清楚,評審要公平。」
賴朝仔細指導調查委員,要他們正確的查清楚戰鬥活動的每個細節。如果獎賞不公平,人心會遠離,鎌倉之府會像霧般消失。
份量較輕的由侍所來調查,份量較重者則由賴朝自己審查。
每個人都不厭其煩地說:
「我的功勞無人能比。」
然後把自己如針般細小的戰功,說得像棒子那麼粗大。
當然范賴也不例外,兩位軍監(參謀長)梶原景時和土肥實平也一樣,若必須回想別人的戰功,就會全心全意的先述說自己的功勞。
在這些人裡面,沒有人這麼說:
「九郎御曹司的功勞很大。」
這個時代坂東武士的氣度中,沒有這種閑情與涵養,他們在戰場上爭先恐後突擊,尋找敵人,爭先恐後作戰,爭先恐後搶功,甚至吹噓功勞這一點,也是爭先恐後得有點可怕。他們沒有時間陳述義經這個外人的戰鬥功勞。
「這個時候,義經在做甚麼?」
賴朝時而反問,可是大家都只能曖昧的回答,因為他們都想不起義經有甚麼戰功。
——他有砍下哪個人的頭嗎?沒聽說!
眾人都持否定的答案。
坂東人無法理解義經的戰功。他們所謂的戰爭,都是在敵人之間的「個人」格鬥,綜合這些個別的格鬥,合起來就叫「會戰」。
可是義經卻不一樣。他擁有完全不同的會戰觀念,把敵我雙方視為對立的組織。在後世來看,這根本不足為奇,是理所當然的平凡概念,可是,在義經那個時代,只有他有這樣的概念。義經是第一個用這種概念來看會戰的人。他的觀念既然如此,就會在戰術上下功夫,靠戰術來運用己方的軍隊,瓦解敵人。
可是,「戰術」這種抽象性的思考,可以作為功勞來評價嗎?功勞還是必須用「第一個到達」「第一個砍下頭」……等看得到的事來衡量。既然如此,以下的看法變成了常識:
——九郎御曹司沒有戰功。
從後世的眼光來看,這是個很可笑的常識。
可是,鎌倉至少還有一個人發現這一點。
(這場大勝利,全都是因為義經才能完成。跟他的大功勞比起來,其他將士的戰功根本就像小孩玩沙。)
此人就是賴朝。
(光是這一點就很可怕。)
他開始感受到一股令全身顫抖的恐懼。如果由自己指揮眾人進攻一之谷,一定無法這麼爽快地贏得勝利,說不定反而會慘敗。賴朝感覺到這一點。然而,他完全不提義經的戰功。
(好奇怪!)
隱約感覺到鎌倉氣氛的人,是義經的部下武藏房弁慶。弁慶在此時來到鎌倉,表面上是護送平家的降將三位中將平重衡,暗地裡的任務則是拜見賴朝,詳細報告義經在一之谷的活動。
「適當的向哥哥轉達吧!」
義經期待著弁慶的口才。若不派弁慶去,放手不管,恐怕義經在鎌倉的評價會變成零吧!
停留數天後,弁慶越來越驚訝。
(這不容易!)
他這麼想是因為義經的名字,在鎌倉幾乎聽不到,只聽到一些「一之谷大勝最有戰功的人是梶原、土肥、畠山等人」的說法。
然而,卻有很多關於義經的壞話。到處散播這些話的人,是義經以前的軍監梶原景時。景時在鎌倉眾人面前對賴朝說:
「他雖然是你弟弟,可是他的幼稚、自大、自以為是,我實在受不了。」
梶原表示,義經自以為是賴朝的弟弟,十分驕傲,對眾人擺出主人的臉色,說話口氣強硬,根本不跟人商量,因此各將士都痛恨義經。
——誰要跟從這種瘋狂的男人啊!
所以大家才加入范賴的麾下。賴朝聽了這些話,對梶原所說點頭稱是。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義經的性格,所以能像親眼目睹般想像梶原所說的情景。
「我順便告訴你們,鎌倉的主人是我賴朝,除此之外別無他人。九郎說甚麼,你們都不必理會。」
每當大家談到義經時,賴朝就特別叮嚀這一點。
——怎麼回事呢?
弁慶聽到這些流言,覺得一定要立刻拜見賴朝,跟他說清楚才行。
他立刻向賴朝身邊的人要求拜見,可是卻獲得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瘋了嗎?」
賴朝認為,弁慶並沒有拜見權,因為他以前是叡山西塔的僧兵,不過是義經的私人隨從,而不是鎌倉的家臣。
「派這種傭人當使者,還想進入我的殿堂拜謁,這表示他輕視我。這是義經自大的表現嗎?有事情的話,就去侍所!」
侍所是鎌倉的軍務部,由和田義盛擔任別當(長官)。
弁慶來到侍所,請求與和田義盛見面。
「甚麼?九郎殿下的傭人想見我?」
義盛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猛烈地搖頭。
「告訴他,我不見。混蛋!九郎殿下在愚弄我嗎?」
和田義盛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可是他有坂東武士的通病:自尊心強到近乎病態。絕不能對他的別當身分有一點傷害,否則他會氣得不惜揮刀相向。
義盛有他的道理。義經跟他一樣都是鎌倉殿下的家臣,兩人地位應該屬於同級。如果是義經自己前來,當然要接見,可是,義經的隨從來見他,這算甚麼呢?
「可是,把他趕回去未免太可憐了,派個寄人(事務官)去外面見他吧!」義盛說。
他的聲音非常大,在外面等待的弁慶全聽到了。
「不用!」
弁慶氣得站了起來。
「把我當乞丐嗎?」
他本來想這樣大叫,可是馬上就自我控制,拚命調整呼吸。如果亂喊亂叫,不知道會帶給主人義經甚麼麻煩。
「只見寄人的話,對我們沒有用處,不用了。」
他說著安靜的行個禮,躡著腳走出門,私下暗想,鎌倉對義經和他的部下而言,不過是別人的世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