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長征軍在三草的新戰場有了第一次休憩打盹,天一亮,就再度繼續前往敵方陣營。徒步前往目標一之谷,大約需要兩天。
「腳步快點!」義經好幾次下令著。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會戰。」
軍中有人這樣發牢騷。以騎兵進行這種長距離戰,連熟悉馬匹的坂東武士也沒有經驗過。
(御曹司要做奇特的事情。)
大家心裡都有這種疑惑。
這是當然的。
連日本最優秀的騎兵坂東武者,都認為馬是用來打鬥的。他們把馬當成衝鋒陷陣的工具,例如邊騎馬邊把對方射倒的騎術、馬上互打的技術、在固定點讓馬蹄高舉嘶叫、讓馬轉頭的技術等等,全都是坂東武者最擅長的,平家武者也最怕這些。
可是,坂東武士沒有機動的思想,不會把騎馬武士當成單純的騎兵集團運用。騎兵的特徵,就是利用長距離移動來突襲。
不只是源氏,平家也沒有這種戰術,當時沒有,後來也沒有。在三百七十餘年之後,織田信長曾利用前往桶狹間的騎兵機動部隊突襲成功,可是後來再也沒有類似的例子。維新後,近代騎兵思想傳入,才終於學會騎兵術的運用方法。可是,就連在歐洲,像義經這種利落的騎兵活動之例也不多。
——騎兵的特質是甚麼?
明治陸軍的騎兵監秋山好古,對陸軍大學的學生講課時,突然握緊拳頭,徒手打破旁邊的玻璃窗。
——就是這個。
他的手全是血。
簡單的說,騎兵就是要攻敵不意,以全體毀滅的心理準備所作的長距離活動與突擊。這位明治軍人用象徵的方式,試圖解釋這一層意義。
義經在比明治還早以前,成為近代戰術思想的世界性先驅。他自己當然不知道這一點。他只是靠著性格與才華,想出這種運用方法,然後一心一意的執行。
義經來到了播州平野。
「很像坂東(關東)。」
這片原野寬闊得令大家不禁叫出聲。義經南下了,他前進的路線以現在的地名來講,就是連接社町、小野、三木市的平坦道路。
過了中午,眾人到達三木。三木有四通八達的道路,是附近的交通要地。
義經讓全軍停下來休息。軍監土肥實平露出懷疑的表情:
「在這裡休息好嗎?」
出發至今一直都在山間穿梭,隱秘行軍,現在竟然在寬闊且道路四通八達的地方休息,豈不是在向一之谷的敵人通告源氏軍出現了?
「這樣才好!」義經斷言。
這話使他更染上神般的色彩。平常他只是個普通年輕人,不管遇到甚麼事情,都會露出一種迷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然而,一進入戰鬥行動,他就像領有神諭的巫師般,口氣肯定。
「可是,這樣平家就會……」
「我們都來到這裡了,讓平家知道比較好。就留在這裡!」
義經開始進行他戰術中最重要的事:變更編製,將全軍幾乎都讓給土肥實平。實平很驚訝。
「這……」
「你從這裡前往明石海岸,沿著海岸(山陽道)前往一之谷,進攻西城戶。」義經說。
實平更加驚訝。走這條路線去進攻一之谷,本來應該是義經的任務。
「那你呢?」
「我再度躲回山裡。」他說。
實平無法理解。義經的騎兵團本來就是范賴本陣的機動部隊,他竟然又在這個機動部隊中,分出一個更小的機動部隊,而且還由大將自己率領。
「三十個人就夠了。」義經說。
大將率領人數最少的部隊,這真奇怪!
「御曹司,您還是帶領人數多的部隊吧!由我來率領這三十人的小隊。」土肥實平說。
他是賴朝心目中關東第一的軍事專家,從各將領間選出來擔任軍監,當然是戰術上的專家。可是,義經的頭腦似乎脫離常軌。
「不!你照我的話去做。」
(怎麼回事?)
實平覺得,要了解義經的想法,真是太累了!所謂大將,就應該在大軍圍繞下,如果大將的頭被砍了,就表示會戰輸了,全軍將會崩潰,所以必須嚴密保護大將。
「你不懂嗎?」
實平認為,這是布陣的基本方式。
「你們去守基本方式吧!我認為,戰勝比守常規重要。」
在義經的構想中,將本軍交給實平,堂而皇之從山陽道前進,敵人的耳目自然會被他們吸引,義經就趁機躲入山,設法爬上一之谷後方,再突然下到城內,好像突然冒出來般進攻。
(這到底……)
實平想。一之谷城後方是猶如寶劍林立的險峻群山,都是屏風般的斷崖。義經的想法是很好,可是只有千分之一的成功機會。
「可以的!」
義經朗聲稱讚自己,認為只有自己能辦得到。
這樣的自信,除了能力之外,還可能是基於別的信仰。其他將領全都期望得到活著的功名,可是,他這半生的目標就是消滅平家,就算因此一戰而死,他也毫無怨尤。他甚至還想到,如果在山裡沒有路,甚至來不及趕上會戰時間,就當場自刃而亡。
「也許無法獲得名聲。」義經對同行者這樣說。
聽到這句話,坂東人都膽怯了。
這個時代,武士的會戰功名,就是搶先鋒以及砍下敵人的腦袋,再也沒有比這更能增加名聲了。在突襲作戰中死掉,也就是因戰術而死,根本像路邊死狗般不值。義經也知道坂東人會不高興,所以只找自己的部下。可是,他也只徵求志願者。
「有人要跟我去嗎?」他問。
少數人有點心動,這些人是平山武者所季重、畠山重忠、熊谷次郎直實等人,他們願賭上這百分之一的成功機會。義經點齊人數,只有三十個人。
太陽一下山,土肥實平就帶著本軍出發,前往明石。與此同時,義經的軍隊也在前往東方的山中消失了。兩隊約好在一之谷會合,也商量好同時進攻的時間。
七日早晨六點,范賴的本陣也要開始攻擊。到那時刻為止,義經只有十二小時的時間。
在現今的神戶市後方,摩耶的六甲連峰,形成一段連接東西兩方的鋸齒狀山形,屹立海上。從東方算起,這幾座山峰的名字是六甲山、摩耶山、再度山、高尾山。
義經進入離高尾山很遠的西北方後山。他的目標是高尾山前方的高地,以之為前往一之谷的中間目標。此地叫鵯越。
「這裡有鵯在飛嗎?」
義經問附近一個樵夫。對方點點頭。
(難怪有這麼多結花果的雜木。)
他懷念起奧州的春天。奧州也有很多鵯,鵯會在秋天吃樹木的果實,春天時則聚集在梅花或茶花上,因此在奧州不稱鵯鳥,而稱「吸花鳥」。它們棲息山林,吸花時的叫聲十分吵鬧。
道路很險惡。
踏上熊笹,走了約三里,就來到一個陡峭的懸崖。由懸崖上俯瞰遙遠的谷底下方,風在呼嘯。義經的小隊急速前進,開始攀越鵯越。他們比預定時間早到,夜還很深,一爬上懸崖坡道,眼前一片星光閃爍,下方是浩瀚大海,海上有比星星更多的船隊營火燃燒著,一直延伸到淡路島。
「那是平家嗎?」
跑上山頂,有人驚訝地喊叫。可是,大部份的人都因為看到這麼多船隻而沉默著。他們仍無法理解義經心裡在想甚麼,竟然要以三十人向這支大軍挑戰?
義經在坡道上下了馬,握著馬鞍,爬上山頂。海面瘋狂的燃燒著。
(那是平家嗎?)
從這裡看不到一之谷的城堡要塞,只能看到海面。光是海軍,就有那麼壯大的軍容!義經盔甲下的身軀不禁顫抖起來,無法停止。
(我是不是很膽小呢?)
他只想到這點。
在他身邊的畠山、平山、弁慶等人,都泰然看著這片營火之海,談笑著。
——他們真遲鈍。
義經沒有這麼想。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義經和後來許多戰術天才一樣,擁有過於微妙的激動心情和十分敏感的神經。
若說是膽小,也沒錯。可是,這種膽小會同時轉化成異常的勇氣。他的勇氣不是因為大膽,而是從這股異常中得來的吧?
(若我比別人膽小一百倍,就可以產生比別人多一百倍的勇氣吧!)
他這麼相信著,也用這樣的話來鼓勵自己。義經的異常之處在於他的倔強,他這種倔強的尖銳氣質,常常能將膽小轉變成勇氣。現在,他看著船中營火,感到害怕,越是如此,接下來被轉化的勇氣就越大。
「休息吧!」他下令。
鵯越是攻擊一之谷的最後準備地點,前方還有無窮盡的險惡路途在等著他們。
前往一之谷的路程有三里,途中只有一小段樵夫走的道路,其他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