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堀川館 第二節

在渡殿 一角,白梅已經開始綻放。

法皇第二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在屏風中感覺到了。他的嗅覺像狗一般敏銳。

「梅花開了。」

他對拿洗臉盆來的命婦 說道。命婦嚇了一跳。

吃完早餐後,他聽侍臣報告昨晚的事。聽說木曾義仲下午從京都逃往近江,被追到湖畔的松原,在粟津被射殺致死。

「他死了嗎?」

法皇把臉湊近香盒,聞著香氣,故意用很哀傷的口氣說。義仲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只不過死了一個該死的人而已,還是談談昨天那個叫義經的年輕將領吧!

「市區里怎麼樣?」

他問的是治安。士兵們是不是像義仲進京時一樣,開始胡作非為了?

「沒有。」

聽說軍律很嚴,坂東武者不偷不搶,甚至不會在路上向女人搭訕。一切似乎都是出於將領義經的規範。

(有趣的少年。)

法皇這麼想。

「今天會比較忙碌了!」

他指的是政務。

義仲沒落前發動政變,把攝政關白以下的公卿人事完全改變。現在必須把一切恢複原狀。

法皇逐條下完命令,接下來就要接見大臣了。不太寬廣的臨時御所里擠滿了公卿,包括被義仲排擠的前關白、前左大臣、右大臣等人。

大家開心的大聲談笑,對鎌倉軍團井然有序的軍律讚不絕口。

「賴朝真偉大。」前右大臣九條兼實等人這麼說。

被尊為京都最有學問的兼實,很難得的竟然在宮廷里稱讚賴朝。賴朝就像兼實所說的,一派出軍隊,就對佔領京都後的紀律一再叮嚀。如果他們做了跟木曾軍一樣的事情,賴朝就會失去人民的支持,政權也不得不崩潰。

「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你們胡作非為,你們的命也會丟了,佔領地也會被搶走,還會累及親族。」他一再叮嚀。

賴朝十分清楚,這一點關係著他的政治生命。

可是,公卿以及京都的人們沒看到這些。他們覺得一切是司令官義經的功勞,於是對這位年輕又默默無名的武將產生了無限感激與愛慕。

「京都的女人都蠢蠢欲動。」公卿之一說。

有人想要看一眼進入堀川館的義經,有人在路上到處奔走相告。

——義經佔了便宜。

兼實等人如此認為。靠著鎌倉賴朝的威力,使義經獲得出乎意料的歡迎。

傳言或大大小小的批評,都經由茄子殿下之口,全部傳進法皇耳中。法皇不只鼻子靈敏,耳朵也很靈光。

「他還很會唱歌。」法皇下了結論。

對法皇來講,賴朝也許是今樣的作者,可是,義經卻是唱今樣的歌者,而且,似乎還是個不可輕忽的名歌者。

就在大家談論之中,傳報義經和哥哥范賴來到御所。法皇膝蓋一頂站了起來,他最近開始肥胖的身軀顯得很笨重。

他在御簾里看著范賴。

(像野豬餅。)

喜歡替人取外號的法皇這麼想。范賴的臉下半部鼓脹,下顎表皮鬆弛,像個四十歲的老女人。

「你幾歲?」

法皇問他年齡,可是,只看到他低著頭嚅動嘴巴,卻不知道他在講甚麼。他應該還很年輕。

法皇問他關於從鎌倉出兵後,一直到近江粟津會戰等事。范賴發出像笛子般尖細的聲音,講了一堆毫無頭緒的話。法皇聽得很累,沉默不語。

(這是個愚人。)

他想。跟聰明機警的弟弟義經比起來,真令人懷疑范賴是否同樣是左馬頭義朝的兒子。

(這麼看來,我只要籠絡義經就夠了。)法皇想。

就像先前籠絡他們的叔父新宮十郎行家一樣,他也必須想辦法籠絡義經。行家的弱點是異乎尋常地想要出人頭地,喜歡耍陰謀。法皇便利用他的弱點,放他自由。在木曾政權的最後時刻,還和他一起玩陞官圖賭博,暢談女人,把他馴得服服貼貼。

——義經的弱點在哪裡呢?

若要耍陰謀手段,就必須先找出對方的弱點。

不過,坐在階梯下的義經,像小孩要柿子乾似的,只求道:

「請下達院宣。」

——也許對他評價過高了!

他全心全意的眼神,天真爛漫的嘴角,看來似乎都不是玩成人政治遊戲的對手。

(賴朝竟然派了這麼奇特的人來。)

法皇也覺得很好笑。

本來賴朝認為,義經和范賴一樣,根本無法在政治上發揮作用,所以才派京都的沒落官吏中原親能來輔佐他。親能在京都時,擔任齋院次官,是卑微的事務官,他覺得自己沒有前途,想使自己運氣好轉,於是前往鎌倉,在新政權下工作。他哥哥大江廣元也抱著相同的想法,比他早一步來到鎌倉,擔任政務長官。

「我已在考慮了。」

法皇發出有點不高興的聲音。他們已在討論討伐平家院宣之事。這個年輕人並不知道,宮廷的事務是急不得的,那屬於宮廷的權威範圍。

「我現在正在評估,請你等一段時間。」

「臣惶恐,」義經說:「我可以說話嗎?」

「說吧!」站在木板窗外窄廊上的法皇侍臣說。

義經用帶點坂東腔的捲舌音開口了,他說話有點快。

「義仲在京都時,院(法皇御所)對他下了討伐的院宣,像扇火似的催他快點討伐平家,既然可以下院宣給義仲,為甚麼不能下給我呢?這又怎麼說呢?」

(這小鬼竟有這堆出人意料的小道理。)

法皇怕了。不過,這可能是中原親能這些落魄官吏教他的吧?義經的話很有道理,令法皇不知如何回答。

「情況不同了。」

「怎麼不同?」

「平家的勢力更大了,他們控制內海,軍隊進出兵庫,在一之谷築城,人數一天天增加。」

「那又怎麼樣呢?」

義經像小狗般尖聲喊叫。可是,在宮廷是不準高聲喊叫的。廷臣們都站了起來,以噓聲發出斥責,硬要他退出宮廷。

法皇回到御所後,召來大膳大夫藤原成忠,亦即茄子殿下。他到處蒐集京都市或西國各地的傳言,對平家的動靜有最正確的情報。

「再詳細說一次。」法皇說。

他身邊還有個具有如明鏡般智慧的右大臣九條兼實。

「已經不是逃離京都時的平家了。」茄子殿下說。

他們控制著西海,其威風姿態令人害怕,一時之間,連九州都順服他們。可是,最近九州各豪族已開始反叛,轉為中立,理由各不相同。源、平兩家他們並不在乎,只抱持順從天皇主義。一開始,因為平氏奉侍安德天皇,所以他們順服平家,以來到九州的豪族大宰權少貳原田種直為首,包括肥後的菊池氏、豐後的臼桿氏、同出於豐後的戶次氏、肥前的松浦黨等等,全屈服在平家的威令之下,還為流浪的幼帝建造行宮。可是,後白河法皇仍在京都,而且重新立第四皇子為天皇(後鳥羽天皇)。

——平家的天子是不是假天子啊?

他們開始產生這樣的疑問,加上平家徵收糧食很嚴苛,於是他們漸漸改變了態度。

然而,比九州還接近京都,清楚京都情勢的中國與四國,就大為不同。長年以來,這兩個地方就是平家的地盤,因為了解京都,所以知道平家歷年來的偉大之處,不會輕易改變先入為主的觀念。因此,中國、四國毫無異議發誓效忠平家。瀨戶沿岸的豪族們,具有足以與關東匹敵的財力,而且擁有很多軍船,可說是日本最大的海軍軍團。這些主要的豪族包括在阿波(德島縣)的阿部氏、田口氏、天野氏、井伊氏;在伊予(愛媛縣)的河野氏;在備中(岡山縣)的瀨尾氏;在備後(岡山縣)的額氏;在安芸(廣島縣)的沼田氏;在周防(山口縣)的大內氏、木上氏、船所氏;在長門(山口縣)的紀伊氏。而紀伊半島的豪族熊野湛增入道,雖然態度曖昧,還是加入了平家陣營。

這段期間,平家軍隊也一再轉移陣地。他們要移動很容易,因為已將軍隊化成一大支海軍,以幼帝的座船為中心,將近千艘艦隊在海上浮沉,絕對不以內陸為根據地。若以羅馬史來講,擅長陸戰的羅馬是源氏,海上王國迦太基則是平家。

各港口都是平家的根據地。一開始,他們曾經停留在長門的赤間關(下關附近),等對戰力有自信後,就靠近京都,前進到播磨(兵庫縣)的室津。現在更加接近,來到了兵庫(神戶)。

兵庫可說是京都的咽喉。平家如果進攻京都,可以取道兵庫到西宮,再彎入西國街道,走出山崎山麓,進入京都南郊。兵庫和京都之間只有七十公里。

(可怕!)

法皇對平家的勢力以及進攻京都的計畫有很高的評價。

平家在兵庫的一之谷海岸築城,看來似乎很難攻陷。

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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