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旭將軍一騎 第四節

義仲落敗了!

鎌倉軍的出現實在太快了。實際上,義仲想著:

——會戰可能在明天或後天吧!

因為在京都的北門、近江瀨多川對岸,這一、兩天才開始看到范賴軍隊的蹤影。范賴軍紀鬆弛,與族長們雜亂的由近江路南下,似乎要前往瀨多川的預定路線上。

(沒甚麼大不了的!)

義仲會這麼想,是因為范賴軍毫無管制,使身為軍人的義仲感到很安心。

而且,范賴軍的先發部隊大概是在等後面的主力,似乎不打算先渡過瀨多川。

這一天早上,是義仲命中注定的一個早晨——元曆元年(壽永三年)正月二十日。天尚未明,他增強瀨多的守備,任木曾軍的第一將領今井四郎兼平為指揮官,給他三百名士兵,並派大約相同人數的士兵給叔父志田義廣防守宇治川。

(要是樋口在就好了!)

義仲後悔著。他派樋口次郎兼光去河內攻打新宮行家。如果他那三百名士兵在的話,現在將會是防衛京都多強的強心劑啊!

——畜牲!畜牲!

義仲從早上就一直罵著。由於將士兵分散給部屬,因此他手邊只剩下三十名士兵。

(三十名嗎?)

連他自己都對這種狼狽狀感到驚訝。可是,義仲將現有的士兵從郊外撤回,聚集在自己身邊,並不是要他們保護自己。這是他的優點,他看重的不是勝敗,而是會戰的轟轟烈烈。

男人必須轟轟烈烈才行,義仲這麼相信著。這也是這時代男人們的精神。

可是,義仲聽到宇治川的防守已經被義經一舉擊破時,他也無可奈何。

「九郎已經出現了嗎?」

報告者染滿血跡的束腹布就是證明。一問之下,才知道宇治川的守將,亦即叔父志田義廣也逃往伊勢了。

「沒志氣!」

對義仲而言,這是第二次的戰敗。

這時,與義仲從小一起長大,住在信濃國的根井小彌太,穿著卯花護胸大盔甲以及星白頭盔,靠近義仲說:

「快點覺悟,帶院(法皇)去北陸吧!」

他不斷催促義仲逃離京都。北陸有很多義仲的擁護者,帶法皇去的話,可以到處下院宣,召募士兵。

可是義仲猶豫了。

「我要死在京都。」

他認為,既然時勢已經離自己遠去,剩下的一條路,就是讓自己死得轟轟烈烈。

「我們不會一直這麼倒霉。北陸現在正在下雪,藏在下雪的山野中,各街道都被截斷,等待時機,好運很快就會輪到我們的。」

「是嗎?」

義仲也開始想逃了。

既然如此,最重要的就是逮捕法皇。

「去院!」

義仲騎上馬賓士而去。他背後有三十名士兵,馬蹄聲大作。

院的臨時御所大門沉重的關著。

「快開門!」

他們喊叫著。可是裡面沒有回答,一片靜寂。

門內,院的近臣廚房長官(大膳大夫)藤原成忠,正躡手躡腳到處奔跑,指揮傭人。

「別開門!別開門!」

傭人們也害怕得臉上失去血色,各自把門閂得緊緊的。

「我是旭將軍義仲!」

門前的義仲焦躁的騎馬繞圈子,對門內報上姓名,可是卻沒有人回答。

「旭將軍」是五天前門內的法皇下旨賜給他的官名。法皇應該有聽到義仲的叫聲,但卻完全沒有回應,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是義仲!」

義仲掄起拳頭,重重拍打著門。門還是不開。

義仲絕望了。每次拍打著門,他內心似乎就有甚麼東西脫落著,最後,他的膝蓋開始無力,盔甲突然變得很重。

(運勢已終。)

義仲停止拍打。

這時,東方的加茂河原傳來馬蹄聲。

「甚麼事?」

他一回頭,看到六、七名騎兵雜亂的奔來。是沒見過的武者,不是木曾兵。

「難道……」

義仲十分驚訝,是擊潰宇治川防衛部隊的義經軍先鋒部隊吧?竟然只有六、七名士兵就敢闖進來,如此勇猛,應該不是京都或近畿附近的武者。

「射箭!」

義仲回到馬上,從背後抽出箭,邊跑邊射。可是,他立刻後退了。六、七騎的另一邊,有十騎、二十騎衝下河原而來。

「去瀨多!」

義仲採取了跟早上的方針完全不同的行動。他要去瀨多與守備隊長今井兼平會合,若要死,就跟兼平死在一起。兼平是義仲乳母的兒子,與他從小像兄弟般長大。

可是,義仲跑著跑著,卻有點膽怯。他還有個牽掛:松殿的女兒。他跑過高倉,進了萬里小路,到達三條。

「你們在這裡等我!」

義仲下了馬,進入屋裡。部下們啞然失聲。其中,從義仲少年時代就跟著他的鬼頭次,甚至拉住他的盔甲下擺。

「大人,你為甚麼來這裡?」

鬼頭次跑到院子里連聲喊叫:

「大人,大人!」

可是義仲視若無睹,一直沒有出來。

他戴著護腕的手突然把女子抱緊,女子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會把我帶去北陸。)

這樣的恐懼使她全身無法動彈。她手腳關節不聽使喚,在義仲的懷裡全身軟綿綿的。

可是,從義仲斷斷續續的木曾腔中,她才知道義仲不是要來帶自己走,也不會逃去北陸。

義仲對她說要死在瀨多,作為他一生的結束。他從盔甲里拿出一個小指大小的念持佛,放在女子小小的手掌上,要她緊握著。

「這是甚麼?」

「是我的靈魂。」義仲說。

事實上,那應該是比靈魂還重要的東西。身為源氏一派之長的義仲,將源氏的氏神八幡大菩薩的神像放在盔甲的八幡座,作為自己的武運守護神。他將這神像當成遺物留給她,代表著將血統的榮耀留給她之意。

「是神降罰嗎?」

好可怕!女子表示,把神像送給外族人,就等於放棄了自己的武運。

義仲沉默著,然後用非常開朗的聲音說:

「我早就放棄了!」

接著,他把手伸進女子的裙擺里,碰觸她的私處。義仲的手指上套著皮革,因此女子痛得幾乎想跳起來,可是她拚命忍耐著。對她來講,若忍過去的話,這場風暴似的命運,就會像完全沒發生過一般。

(就是這個……)

義仲這麼想。他這個舉動不是為了女子,也不是因為好色,而是想確定這份實際的感受。義仲覺得,這位公卿小姐的私處,正是他在木曾時對京都的憧憬象徵。

(這就是京都。)

他想著自己短暫的繁華。從北陸進入京都後,算來也不過只有一年半。

鬼頭次在院子里叫喊著。義仲受不了他的吵鬧,便走出屋邊迴廊。

鬼頭次死了!他拿掉束腹布,露出肚子刺了三次,最後一刀刺進喉嚨而死。

(他在鼓勵我嗎?)

義仲在他的屍體旁蹲下,割下他的頭髮放在懷裡,沒有回頭看女子就出了門。

後來,他來到三條河原,要前往粟田口,可是卻遇到義經軍,被打得潰不成軍。他過了神樂岡,離開京都,經過四宮、神無之森、關之清水、關之明神,來到關寺之前,到了琵琶湖畔的粟津濱,在那裡的松林里遇到今井兼平,與追擊而來的義經軍奮戰,最後兩人決定自殺。在尋找地點的時候,太陽西斜,於暮色深沉的松林間賓士時,馬腳在深田受傷,無法行動。剎那間,他又被相模的三浦黨石田次郎為久的部下射了一箭,他用劍擋開不成,被深深的射進頭盔內,氣絕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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