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木曾殿 第二節

鎌倉之外的地區風起雲湧。遠江以東的東國,幾乎已經被賴朝平定了,可是,各國其他支系的源氏或不平份子崛起討伐平家,各自都想找機會獨立。

就連賴朝、義經及義仲的叔叔,亦即策士新宮十郎行家都說:

「甚麼賴朝的夥伴?我也是源氏啊!」

他在賴朝勢力不及的三河、尾張召集士兵,追打平家的代官,累積勢力,想藉此搭上時代的變動。此時已是史上空前的亂世。前年閏二月時,平入道清盛病死,遺言說——祭拜我沒有用,只要消滅東國,將賴朝的頭拿到我墳前來就夠了!這遺言使平家各將領心情緊張,他們團結一致,由清盛的五男重衡任大將軍,帶領軍隊出發,要先打垮尾張、三河的源氏(行家)。

三月,平家軍進了美濃,十日到達墨保川,舉著紅旗展開軍事行動。過了墨保川就是尾張,對岸有新宮十郎行家的五千軍隊叫囂著。若在此發生會戰,將是源、平在東海道的第二次會戰。行家舉起無數白旗,想藉著在此地獲勝確立自己的霸權。他也是個性強烈的源氏一員,可不想居外甥賴朝的下風。

行家召集的士兵來自三河、尾張,沒有坂東人,是行家的單獨自主軍團。

可是,世人不這麼想。

——行家當然是賴朝的先鋒。

大家都這麼相信,連平家軍隊也這麼想。在鎌倉的賴朝,以一種不悅的心情看著這位野心家叔叔。行家當然不在賴朝的指揮之下。

(不過,要是輸了就糟了!)

他這麼想。如此一來,世人會以為賴朝戰敗,平家也會這麼宣傳吧!可是,對賴朝來講,行家要是贏了也傷腦筋,因為他的勢力會坐大,可能會威脅到賴朝的存在。這種矛盾使賴朝很煩惱。然而,當賴朝聽到平家大軍離開京都時,他還是派出支援軍隊,不過只有一千人。這可以說是政治性的顧慮吧?如果行家贏了,他就可以說:

——這場勝利也是鎌倉殿下的勝利。

為了這個名目,增援部隊的將領必須找賴朝的親人擔任代官。

(叫義經去吧!)

他這麼想,可是最後還是放棄了。賴朝有天才的識人之力,已經看出義經並非平庸之輩。

如果義經在美濃、尾張締造出超乎預期的勝利,再加上行家的微妙智慧,恐怕會危及賴朝的地位。

(沒有別人了嗎?)

就在他這樣考量的時候,有一個合乎他期望的男子闖入鎌倉,此人出現的方式真的只有「闖」可以形容。他是義朝與常磐的第二個兒子,即義經的哥哥,幼名乙若。賓士二年,常磐逃出京都時,他只有六歲,當時剛出生的牛若(義經)還在常磐的懷裡,今若(通稱惡禪師)與這個乙若則由常磐牽著,在雪地中奔走。後來乙若入寺,成為八條院法親王的坊官,被稱為鄉公圓成。他一聽說賴朝舉兵成功,恨不得馬上就趕來,於是火速衝出八條院,來到鎌倉。

(他似乎是個很輕率的男子。)

賴朝喜歡他輕率且似乎不太聰明的樣子。可是,此人雖然會念經,卻不會射箭。

「你會用弓箭嗎?」賴朝問他。

「那還用問,我可是源家子弟!」

他大吹特吹,可是,他不只不會射箭,連騎馬都不行。

站在賴朝旁邊的義經,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親哥哥。

(好懷念啊!)

他這麼想,但顧慮到同父異母的賴朝,不敢表現得太露骨。

「冠者,你是牛若嗎?」

這個活潑的僧侶以吼叫般的嗓音大聲說道。義經面對賴朝,只覺得這個同母哥哥很丟臉。

「我現在叫義經。」義經微微點頭。

這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已經眼眶含淚,可是僧侶哥哥只用直率的表情喊著:

「義經?真羨慕你,我也想要一個俗名。」

因為是僧侶的身分,所以他必須避諱跟源氏相關的「義」或「賴」,不能取類似的名字。

「我真想要!我真想要!」

他一直重複說著,連賴朝都苦笑不已。

「那就用你的僧名『圓』字,再加上『義』,取名為『義圓』好了。」賴朝這樣告訴他。

僧侶高興的拍著膝蓋,連續三次大聲念這名字。

賴朝給這位義圓禪師一千士兵,派他去支援行家。

在尾張軍中,行家看不起義圓,還露骨地說:

「別忘了我是你叔叔。」

可是義圓認為自己代替鎌倉殿下而來,地位應該在行家之上,兩人一見面就處不好。

當平家軍隊到達對岸的美濃時,義圓想:

(怎麼可以讓那個壞心眼的小叔叔表現呢?)

於是,他暗中計畫搶功。跟同血緣者具有病態的對抗意識,可說是源氏血統的性格,天亮前,他便揚鞭過河。

平家已經一掃富士川的陰影,士氣高漲,軍容堅強,派出了很多偵查者,駐紮地的警備也很嚴密。平家下人金石丸早就發現義圓這支小部隊渡河,於是急速向本營報告。

——來了嗎?

平家全軍奮起。義圓禪師就這樣翻過堤岸,衝殺下來,直接奔向等待著他的軍隊。如此鹵莽的行為,連平家都感到驚訝。這不是戰士,根本就是自殺者!

其實,跟隨義圓的賴朝將士們,都反對這次突擊。他們認為突擊沒有用,只會白白送命。可是,義圓不只不會用弓箭,還有股不要人輕視的氣勢,一股令人感到可憐的勇敢。

「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要去。」他這麼說。

跟隨他的士兵們,不得已只好跟去,可是很多人中途折返,也有人騎馬入河後,改變心意折回。義圓被拋棄了,如果他有自己的部下,至少部下會跟著他吧?可是僧侶當然沒有部下。自然,砍殺進平家大軍中的,就只剩下義圓一個人了。

(就我一個人嗎?)

天一亮,義圓觀看四周,非常驚訝,可是卻已不能回頭。

平家看到義圓也很驚訝。

「等一下,別射箭!只有一個源氏武者,有甚麼內情嗎?」

平家停止攻擊,騎在馬上不射箭,只是看著義圓。

義圓發現連敵人都不跟自己作戰,對自己的滑稽感到悲傷,於是馬上抽出薙刀,報上名來:

「我是賴朝的弟弟義圓。」

然而,他只是外強中乾。他縱馬入敵,打倒了二、三名雜兵,平家無法再坐視了。

「既然自稱是賴朝的弟弟,就不能隨便找人跟你對打。」

平家的副將之一平盛綱(重盛次男之子)以對待敵將的作戰之禮相待,策馬上前報上姓名,才一動手就把和尚的頭給砍下。

這時,行家已知道義圓擅自行動,慌忙命令全軍渡河攻擊,自己也策馬入河。此時霧色正濃,敵方很多箭都沒有射中,掉入水中隨波逐流,行家在半途便以為一戰成功。

「我們贏了!」

他喊叫著鼓舞己方,讓全軍登陸對岸。可是,那裡已經是人間地獄。

迎接他們的不是會戰,而是屠殺。平家軍出乎意料之外的強悍,源氏武者一個個被殺,甚至連白旗都被搶走,旗杆被折成兩半。行家的兒子光家也丟下馬徒步奔跑,被平家的副將薩摩守忠度抓住,大將泉太郎、同次郎則在亂軍中被打死。其他想逃的也因為背水而無路可逃,勉強渡河的不是溺死就是被射殺。陣亡者多達六百九十餘人,真是未曾有過的大敗仗。

行家獨自逃到對岸的尾張,前往熱田,搗壞大神宮旁的民家為臨時堡壘,聚集敗兵做攻防戰。可是平家追擊猛烈,他連戰連敗,只好逃往三河,直到矢作川東岸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平家獲得大勝,卻因為兵糧不足,無法繼續追擊,於是撤軍回京都。行家因此撿回一條命,可是身邊連一個士兵都沒有,沒有食物,也沒有可回去的領地,不得已只好前往鎌倉新府避難。然而,行家還是對賴朝賣乖。

(我是你叔叔。)

他有這種自負的心態。他認為,自己率先帶著以仁王的令旨傳遞給天下源氏,才造就了賴朝今日的成功,賴朝應不至於抹滅這些功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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