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鎌倉新府 第二節

可是,義經還是離開了。

秀衡知道後,老淚縱橫地說:

「真是可憐啊!」

義經面對哥哥賴朝,並不想保有勢力。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關心政治吧?可是,義經卻一個人離開了。不過,嚴格來講,他還帶了一個人走。

——三郎。

義經如此稱呼這個二十五、六歲身手矯健的男子,他叫伊勢三郎義盛,本來在坂東當強盜,後來因為亡父與源氏有點淵源,於是就來到奧州服侍義經,成為他的部下,像狗一般忠實地照顧義經的生活起居。義經讓這個脫離盜賊生涯的男子牽著兩匹劣馬,馱著行李,離開了平泉。

(至少要跟我商量一下。)

奧州的老主人憐憫他孤獨出征。

(至少……)

他思索著,然後從平泉的部下中,選出以前跟義經十分要好的佐藤繼信、忠信兩兄弟,前去跟隨義經。佐藤兄弟是故信夫庄佐藤基治之子,性情好,箭術佳,在平泉很少有像他們這麼優秀的年輕人。

「我們立刻去!」

佐藤兄弟隨即向秀衡告辭,沿著阿武隈川南行回到信夫屋邸,準備好之後便告別老母,帶著二十幾個部下,追隨義經之後而去。

另一方面,義經進入關東,在路上知道了賴朝後來的命運:在石橋山打敗仗後,又在安房捲土重來,終於在隅田川河畔奏捷,接受關八州的歡呼,成為盟主,進入鎌倉,並決定以鎌倉為關八州的本營。義經還聽說,他們現在正在駿河富士川一帶,與東來的官兵(平家)對峙,也許明天就要決戰了。

「走快點!」

義經全力賓士,甚至馬蹄都快跑壞了。可是,當他過了箱根進入伊豆附近時,才知道富士川的平家已經撤退。

(怎麼這樣!)

他十分失望。離開富士川的賴朝軍勢浩大,已經撤退到黃瀨川,聽說今晚決定要駐紮當地。義經到達附近後,只見鄉野、村莊、街市,到處充滿了關東的人馬。

「三郎,舉起旗子。」義經得意地說。

「遵命!」

伊勢三郎有點淘氣地命令在那須撿到的年輕傭人高舉源氏白旗,向路邊聚集的人馬中挺進。

「那面白旗的主人是誰啊?」

人們驚訝地竊竊私語。白旗是源氏將領的象徵,平常百姓不可以使用,在軍中,除了賴朝以外,就只有屬於新羅三郎義光家系下的甲斐源氏武田可以使用,可是,武田氏在第二軍,不在這附近。

「是哪位大將呢?」

大家都不解的歪著頭。滑稽的是,這位大將的旗下只有一個士兵,一隊軍隊里只有主僕兩人。

賴朝住宿的地方是座寺院,義經來到寺院的山門前面,下了馬,要傭人幫他拿著盔甲。

「有人在嗎?我是源家九郎。」他大聲喊著。

守門人正覺得他很可疑,這時,土肥實平出來了。實平是相模平氏一黨的首領,住在足柄郡土肥鄉,上次會戰時他率領了一千名士兵前來。

「哪位?」

「我想求見佐殿,請告訴他我是九郎。」

(九郎?)

土肥實平心存懷疑地進了山門,跟自己的親弟弟——住在相模國大住郡土屋村的土屋宗遠——商量。

「別理他。」他說。

夜幕將垂,正是「逢魔之刻」,很容易有魔物跳梁,最好別理會來歷可疑的人物。

「他說得對!」

有人大聲附和。此人住在相模國大住郡岡崎村,乃號稱惡四郎的岡崎義實。

「對世人不能太大意。」

由於賴朝的勝利,附近的放逐者或跑江湖的人,都為了獲得某些利益而跑來找他。

「他可能也跟那些人是同類。」岡崎義實大聲說道。

結果,他們沒有幫義經傳報。

義經在路上繼續等著,直到太陽下山了仍毫無音訊。

「怎麼這麼慢?」

伊勢三郎重複嘟噥著,最後終於不敢再開口。義經看著燈火升起,表情已經難過得想哭。

「三郎,我哥哥不認識我。」

賴朝從來沒見過義經,義經以前在奧州多次寫信向賴朝表明身分,可是,不知道是否顧慮著放逐者的窘況,賴朝從來沒有回信給他。

伊勢三郎義盛也開始擔心起來。聽說賴朝是個很有人情味且充滿信心的人,也是個處事毅然絕然,自尊心很強,嚴守上下分際的人。若是這樣,出於常磐這種低下人物的義經,賴朝不可能承認他是弟弟。

「主人,這下子沒辦法了,我們乾脆回去吧!」

「不要!」

感情豐富的義經臉色已經變了。

「三郎,你不想等嗎?」

「豈有此理!」

「如果你不想等,就回旅館去。我要在這裡等到天亮。」

這時候,在寺里吃完晚餐的賴朝,從左右口中知道了門前年輕人的事情。

(或者……)

賴朝歪著頭想了一下。

「他長得甚麼樣子?」

「年紀約在二十歲上下,是個小兵,不過,在燈火照映下的模樣非常清秀,看來不像是普通的下級武士。」

「是奧州的九郎吧?」賴朝當場說道。

他本來就是個直覺敏銳的男人,而現在內心某處,也期望著這個么弟到來。賴朝此刻的心情十分需要族人支援。與平家的戰鬥不流血而獲勝了,從此確立了駿河、甲斐以東的勢力範圍,可是,身為總盟主的賴朝卻沒有家族。擁戴他的北條、千葉、三浦這三家以下的關東大小族,全都以家族為單位來參加賴朝的反政府行動,今晚,正是全族人一起慶祝勝利的時候,可是,賴朝身邊卻有孤獨放逐者的陰影。他雖然擁有尊貴的血統,事實上卻只是北條氏的女婿,無法脫離外援的人。

(有沒有我的兄弟來呢?)

他不斷想著這件事情。哥哥已經死了,同母(熱田大宮司的女兒)的弟弟希義還在,可是被放逐到遙遠的土佐,在地理上根本不可能來參軍(附帶一提,希義在土佐聽到賴政、賴朝的起義後,遂在地方上展開叛亂活動,可是卻被附近的平家打敗,自殺身亡)。

剩下的都是同父異母的弟弟。首先是亡父義朝與遠州池田宿的妓女所生的范賴,他已經被自己派出去辦事了。另外就是常磐生的三個弟弟,可是其中兩人已經當了僧侶(全成、圓成),屬於塵世之外的人;只有逃到奧州的九郎義經,讓賴朝在內心期待著。

「在路上那個人一定是九郎義經,雖然他母親只是個女佣人。」他強調著。

如果不明確指出這一點,諸將領會不當的尊崇義經,秩序就會亂掉……賴朝繼續說道:

「不過,他確實是我亡父(義朝)的孩子,是我的庶弟。請勿怠慢他,帶他到這裡來。」

他命令土肥實平。

賴朝的話一傳開,軍營突然沸騰起來。當時還沒有戲劇,活生生的現實為人們創造了戲劇的效果。任何人都想親眼目睹這場戲劇性的邂逅,親耳聆聽,流淚哭泣,親口轉告故鄉親友這戲劇性的相逢。因此,不少小兵都聚集在軍營門前想看一眼義經,更期望能親眼看到兄弟相會的場面。

「啊,源家的過去真令人懷念啊!」相模三浦的黨人喊著。

他們對於歷代源氏的英雄故事或家系傳說十分了解,因為三浦黨的老盟主三浦大介義明,曾不斷對年輕人重複這些故事。義明已經八十九歲了,這次賴朝舉兵他最早響應,自己派一小隊當犧牲品去圍衣笠城,結果全都戰死。老人事前曾說:

「當今稱武者為武士,可是,將射箭之道教給坂東人的,是源家中興之祖八幡太郎義家殿下。射箭的方法、騎馬的功夫、軍隊列陣的方式,全都是義家殿下留下來的。我們不可以忘記源家的恩惠。」

他常常這麼告誡族人。

這老人是坂東的活字典,三浦黨人從他口中知道了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八幡太郎義家遠征奧州時,其弟新羅三郎義光也想隨他出征,朝廷卻不允許,於是他棄官追隨其兄義家,兩人在軍隊中戲劇性的重逢。義明將這件事敘述得有如一場歷史劇。

「過去真令人懷念啊!」

三浦黨人到處說著從老人那裡聽來的故事,帶給人們對於賴朝、義經這兩人的邂逅一種戲劇性的感動。

義經被帶進軍營,來到院子里。院子里張著布幔。義經正想坐在樓梯下面時,頭上響起賴朝的聲音:

「上來!上來!」

那聲音充滿了懷念與喜悅。義經上了樓梯。

賴朝在屋裡木板地上放了一張墊子,墊上還鋪了一張毛皮。可是,他一看到義經的表情,就馬上拿掉毛皮,為弟弟安頓了一個位子。義經感動得低頭拭淚。

後世認為在人前流淚很娘娘腔,可是,這個時代的人常常哭泣。賴朝一直凝視著初次見面的弟弟的臉,想尋找與亡父相似的輪廓,然而,他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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