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富士川的水鳥 第四節

薩摩守忠度等人還待在京都。

(暫時不要動吧!)

他就像個旁觀者似的,看著自己所屬這一軍的現況。他會如此判定,是因為了解實際可發動這一軍的軍目付(參謀長)忠清伊藤五的個性。

(討厭!)

忠度看著忠清。忠清雖然是平家的家臣,可是卻不能隨便責罵他。

忠清姓藤原,官居上總介,通稱為「伊藤五」。伊藤五是伊勢的藤原氏五男之意。他是宇治山田的古市人,很早就開始侍奉平家,與弟弟惡七郎兵衛以武功聞名於世,壯年時,有過一則武勇事迹:當時,有兩個小偷躲在鳥羽殿,他突然沖了過去,砍死一人,逮捕另一人。連京都的小孩都知道他的武名。

清盛寵用伊藤五,給他官位拔擢他,讓他當上侍所別當,總攬平家的軍務,也就是後世所稱的家老 。這次出發時,還把維盛、忠度等族人叫來叮嚀:

「戰爭之事,就交給伊藤五來處理。」

清盛鄭重的下令,他根本不相信同族者的軍事能力。

(混蛋!伊藤五那種人……)

忠度這麼想。既然可以全部交給伊藤五,那自己也太輕鬆了!他認為,在清盛少壯時代,伊藤五的能力的確非常顯眼,但如今伊藤五也老了,跟以往判若兩人,對平家的忠誠雖然沒有變,可是既頑固又因循往例,處理各種事情都太遲鈍。忠度每次要是發言,他就會賣弄過去的經驗:

「你只要做和歌就好了,軍隊的事情就交給我忠清吧!」

延緩從京都出發的日子,一方面是因為饑荒,無法聚集足夠的兵員及兵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伊藤五過度謹慎。

總大將維盛終於忍不住了。

「用兵貴在神速,我希望快點發兵。」

「你真是年輕氣盛,最近連續好幾天都是凶日。」

這位老朽的伊勢武者甚至提出類似風水師卜日子的理由。軍隊選擇吉日出發,是自古以來的習慣。

「我決定二十九日(九月)出發。」維盛以總大將的許可權對伊藤五說。

「二十九日是凶日!」伊藤五大怒。

事實上,根據伊藤五的調查,二十九日是「十死一生的凶日」,亦即十個人中,只有一人能活著回來。在忠度眼中,維盛比伊藤五還有武人的氣魄。

「出發地點是福原,京都只是行軍途中的駐紮地,離開駐紮地後,就沒有凶日的限制了!」維盛反駁道。

「你真是太年輕了!京都是六波羅先祖的舊宅,你若這樣做,會有災難降臨的!」老人仍堅持己見。

最後,在維盛的堅持下,大軍於二十九日出發了。

當天是個陰天。

天亮後,平家大軍離開三條,渡過鴨川,朝東行去。

總大將維盛的華麗裝束,成了京都送行者的話題。平家重代的盔甲「唐革」被收進唐櫃中,他穿上紅底錦緞直垂,配上黃綠色的盔甲,騎著一匹青灰毛色帶有灰色圓點的馬,坐在銀色鑲邊的馬鞍上。

「連圖畫中人都不及他美麗!」人們這麼說。

維盛的容貌比裝扮更令人讚歎。他是平家第一美男子。以前在宮中的侍女們都說:

「那位大人若在,連花都失色了!」

可是,在叔父薩摩守忠度眼中,維盛並不是個具閨閣之氣的年輕人。

(他比亡父重盛更英氣逼人。)

忠度甚至這麼想,他對侄子的年輕氣勢有很高的評價。可是,維盛跟賴朝相比,卻背負著致命的不幸——饑荒。

從近畿五州到山陽道,也就是隸屬於平家地盤的京都附近諸國,發生了大概是自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欠收。自去年治承三年起,西日本一帶連續有長期雨季及低溫夏季,幾乎無法收割任何穀物。而治承四年夏天更連一滴雨都沒有下,地裂開,田乾旱,五穀枯萎,以致各地人民拋棄田地,住到山中。在山裡,再辛苦也可以找到樹的果實吧?自然也沒有五穀可以送到京都來,下級官吏或平民不斷有人餓死。附帶一提,翌年饑荒更加嚴重,還有傳染病肆虐,京都街市中充滿了屍體。某個僧侶曾經數過,有段時期,路旁或河邊曾經處理過四萬二千三百具屍骸。

奇妙的是,西日本發生如此嚴重的災害,駿河(靜岡)卻一切太平,坂東平野甚至五穀豐收,馬匹肥壯,跟西方簡直有天壤之別。賴朝就在這樣的豐收下揭竿起義。

離開京都的維盛在饑饉的原野中前進,連統合軍隊都有困難。軍中騷動不斷,將士們都抱怨著:

——想回家鄉。

家鄉的農園枯萎殆盡,農夫可能都因飢餓而四處逃散。欠收已經十分嚴重,要是連農夫都逃走了,就不能為明年播種。對將士來講,更痛苦的是目前各自帶來的兵糧,幾天後就要吃完了。

「飢餓就不能作戰!」

大家吵鬧著。事實上,有人已經餓得倒下,還不斷有人偷襲農家的穀倉。經過近江路時,全軍已經毫無秩序,與其說是軍隊,還不如說是一團搶糧食的饑民團,其中也有人逃走。參謀長上總介忠清(伊藤五)為了平息混亂,不得不說服所有部下:

「別吵,去東方就有得吃了!」

可是,這句話卻引來反效果。

軍團中混有很多住在下野國的人,如足利又太郎中綱等東國武士。他們來京都是為了輪大番,想不到期限快滿時,發生了以仁王、源賴政之亂,於是延期幫助鎮壓。接著又因為征東再度延長歸期,被強制從軍。平家故意這麼做的原因,據說是認為坂東人像豹子般強壯。

事實上,坂東武者一人可抵得過京都武者三人。

——以東夷制東夷。

這是平家的戰略之一。

但是,上總介忠清無意間的一句話,卻使這群坂東人十分驚訝:

(這支大軍要去吃光我們坂東的莊園嗎?)

在鄉武士會尊京都平家為首領,是因為平家維護在鄉武士們莊園的權益、收穫,因此他們願意自付經費來輪大番的工作,侍奉六波羅,並且在平家的號令下工作,討伐同國同族的人。可是,現實情況若只是去弄垮自己的農場,他們當然會這麼想:

(我可不要做這種蠢事。)

很明顯的,他們跟平家的利害關係不一致了。

「找機會逃亡,去跟隨佐殿吧!」他們暗暗這麼說。

過了美濃之後,半夜就有人偷偷脫隊,一百人、二百人……消失的部下越來越多。

平家軍的人數一天天減少,上總介忠清因此減慢行軍速度,派使者四處奔走,勸說沿路豪族,可是大家都託病請辭不願從軍。

「沒有辦法了!」

上總介忠清絕望了,這點人數無論如何都無法打勝仗。

而且,從軍的將士大部份都恐懼著敵人坂東武士的強悍,畏懼的氣氛瀰漫全軍。

「坂東武者是甚麼樣的人物呢?」總大將維盛有一天在營地中詢問道。

被詢問的人是位源氏舊臣,乃名為長井別當齋藤實盛的老武者,因為是射箭高手,所以相當受到平家的尊敬。

「賴朝的軍隊中,有多少個像你這麼強的弓箭手?」

「很可笑!」實盛答:「你認為我是好武者嗎?在坂東,比我好的弓箭手到處都是。」

實盛認為,源、平兩家對武者的要求標準不同。在坂東,三人張 或五人張的弓十分普通,箭的長度從十四束 到十五束都有。而且,大家都具有快速射箭的能力,有人一箭可以射下二、三個人,即使穿了二、三件盔甲也會被射穿。不管哪個大名(擁有很多名田的主人)手下,都會有二、三十個這樣的人。甚至收穫較少的偏僻鄉下名主,也會有二、三個這樣的手下。

「而且,他們的馬……」

實盛繼續說明,坂東到奧州之間的名產就是馬,不管哪個武士,都會有自己的牧場,可以從中選擇自己想要的良馬,就連普通武士,也有五到十匹可以隨時換騎的馬,他們馬術精湛,更不是平家武者比得上的。而且,他們的心態也與平家不同:就算在戰場親眼看到父親或孩子被殺,他們也不會退卻,只會踩在屍骸上,不顧性命危險地戰鬥。

「而相對的,」實盛小聲地說:「我方畿內近國的武者們又是如何呢?」

這些平家武者,要是父母一受傷,就立刻說要奉養父母,整個家族退出戰場;若主人被殺,部下則立刻撤退。因為京都沒有牧場,他們騎的馬全都是從馬販子手中買來的下品,而且還是養了很多年漸漸衰老的馬,只要行軍三、四天就會垂頭喪氣,根本無法馳騁戰場。

這位實盛天下聞名,可是,其實他不是實盛,恐怕是別的坂東人吧?因為真正的齋藤實盛此時為了報答平家多年的恩惠,正離開武藏騎馬往西行,還沒有到達大軍陣營。

可是,這位「實盛」所說的坂東武者觀,已經成為平家將士對坂東武者的常識,越是接近東方,他們的恐懼就越大。

「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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