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弁慶法師 第三節

秀衡當然也對源氏的九男有著好奇心。當吉次帶著九郎進入平泉後,他馬上對吉次說:

「我想立刻見他。」

可是,身邊一個叫基成的老人阻止了他。

「對方雖然只是源家的一個小孩,也不能太大意。」基成說。

基成也姓藤原。

但他不是奧州藤原氏,而是真正出身於京都的藤原一族,雖說是旁支,也當過民部少輔的官,不過,在藤原家族中,這是很卑微的官職。由於他家世很低,除了擔任這麼卑微的職務之外,也不可能有出頭的機會。

四十年前,有個馬商會對基成這麼說:

「您覺得怎樣呢?不如乾脆把小姐嫁給奧州的秀衡殿下吧?」

藤原基成聽到這個建議十分驚訝,不,一開始他非常憤怒。

「怎麼可以把小姐嫁給夷狄?」他說。

可是,馬商送了無以數計的黃金,他無法冷淡答覆,於是便考慮了幾天。這段期間,來了很多奧州藤原家的使者和穿著打扮都很氣派的武士,送了他更多黃金。

(乾脆……)

基成最後認為,與其在京都貧窮度日,還不如把女兒賣去奧州,一輩子過富裕生活。

(可是,那就不能住在京都了。)

這是個難題。朝廷之人不可以跟夷狄通婚。

「真是傷腦筋!」秀衡的密使說:「乾脆你也一起去吧!」

密使要他一起去,就表示要買下他們父女。使者拚命說服他,說平泉是個不比京都差的都市,還提出許多條件,例如,可以過著比天子奢侈的生活,居住的房子比京都關白殿下的還要宏偉壯觀……。

基成終於下定了決心,可是,離開京都畢竟是一種冒險,因為朝廷臣子按規定不可以離開京畿。

為了要逃出去,他以生病為由,向朝廷表示要去有馬療養,然後帶著家人連夜逃出京都。

後來,他一直留在平泉,他女兒生了嫡子泰衡,基成的地位也越來越穩固,現在他的身分是主人秀衡的岳父,嫡子泰衡的外祖父,受到無人可比的尊崇。

「不用太迷戀衰退的源氏庶子。」基成對秀衡這麼說。

「是啊!」

秀衡平靜地接受基成的建議。

(這位老人真傷腦筋!)

然而,他心裡這麼想。

每當從京都來了一些血緣有點淵源之人時,基成就產生嫉妬心,時常用語難聽的斥罵著:「他一定是假貨!」「他雖然自稱是藤原氏,可是一定是旁支的旁支,已經是地下人了。」……對基成這個因販賣血統而獲得目前地位的人來講,出現了比自己血統還高貴的人,是很難過的吧!

「看看機會吧!我現在不能見他。」

秀衡因此這麼囑咐吉次。

秀衡對源氏之子當然有興趣,不是對他本人,而是對他的血統,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期望。所以,他才會在全族聚會的席上說:

「這次吉次把源家的孩子從京都帶來這裡,因此,有女兒的人就把他當女婿,沒有孩子的人就把他當孩子吧!」

他像頒發獎品般毫不在乎地向大家推薦。

九郎的存在就僅止於此。

(奧州藤原氏會不會成為我舉兵時的助力呢?)

當初他曾暗暗的期待著,現在這種期待只是一場夢。

過了一年,夏天到了。

九郎整個人為之大變。他聽了唐綾的忠告,完全不近女色,專心練馬術。

「喔,他拒絕陪宿了嗎?」

秀衡知道這不尋常的情況後,感到很驚訝。

(這冠者好像在想甚麼……)

秀衡這麼認為。有一天,秀衡離開了他居住的迦羅御所,率領著隨從,坐上有京都風味的牛車,要去平泉郊外的毛越寺參拜。

沿途的行人看到秀衡一行都跪地叩首,騎馬賓士的人也都下馬伏在草中。

可是,卻有個人衝過了秀衡面前的行列。

「是誰?」

走在前面的人喊著追上去,可是不久就笑著回來了。

「不可以斥喝他,他是源氏公子。」

武士們說著,似乎對九郎頗有好感。在牛車中,秀衡忍住心中的驚訝。這一年他放著九郎不管,也不讓他來謁見,可是,家臣們似乎很自然的開始敬愛這位年輕人。

(正是個好機會。)

秀衡馬上下定決心。

(我去見見他!)

在野外相見的話,就不需要顧慮繁瑣的分際禮儀,其實,他雖然身為鎮守府將軍,可是也搞不清楚身為「東夷」的自己,跟雖然沒有官位卻是源家後代的九郎,到底誰應該坐在上位。他對這問題感到很困擾,在野外就無所謂了吧?

秀衡立刻命令隨從,在金雞山山麓的松林里,圍起紅白兩色的帳幕。

(是個甚麼樣的年輕人呢?)

秀衡充滿興趣的步下牛車,掀開帳幕一看,草地上鋪著兩張毛皮。

(怎麼辦?)

豹皮是上座,熊皮是下座。有個看似九郎的年輕人已經先到了,而且還坐在豹皮上。

(這可怎麼辦?)

秀衡薑是老的辣,他不露聲色,故意不坐下,假裝被周圍的風景所吸引。

(可是,這怎麼說呢?)

他覺得年輕人如此自然的舉動,正是貴族的行徑。

更為難的是藤原家的傭人們,他們擔心害怕,但卻好像無法斥責年輕人。

(似乎連傭人們也很喜歡他。)

秀衡這麼想。

秀衡站著對年輕人微笑,年輕人也毫不膽怯的回看秀衡。

「你是源九郎嗎?」秀衡微笑著出聲詢問。他報上姓名後馬上又說:「先別忙著寒暄,我們邊走邊說吧!」

除了走,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解決上座下座的問題。

「陪我走到毛越寺。」秀衡說著就走出帳幕。

(我輸了!)

他有很深的挫敗感,卻沒有不快的感覺,年輕人自重的態度,令人覺得很爽快。

(光是這一點,這年輕人就很難得。)

藤原秀衡已經超過六十歲了。

他的祖父清衡、父親基衡都是豪爽人物,足以擔當奧羽王者的身分。而第三代秀衡的才幹更是超越他們。創業的清衡像塗了毒的利刃一般,是個令人不敢輕忽大意的人物,而到了第二代的基衡,則增加了如山嶽般的偉大風貌。第三代秀衡繼承了前兩代的英氣,又加入更多寬宏大量,具有滿潮般的包容力。

(這位就是秀衡嗎?)

九郎向前走著,內心不斷感受到一股狼狽,慌忙瓦解尚未謀面前對自己漠然以待的秀衡想像圖。九郎本來就不可能知道秀衡的偉大,他還年輕,不具有像老人那種理解他人的能力。

可是,他可以感受到別人的善意。這一點,年輕人是比老年人優秀吧?

(這種感覺是甚麼呢?)

九郎邊走邊想。

他們一起向前走著,讓九郎感受到善意的,不是秀衡講的話或舉動,而是秀衡的咳嗽、呼吸、還有緩慢的步伐。這一切包圍著九郎,九郎甚麼都沒說,便能夠感受到秀衡這個老人的善意。這份善意,該用甚麼來表示才好呢?

(渺茫……)

九郎有這種感覺。他直視著前方的遠山,終於含淚盈眶。為甚麼呢?他也不知道。老人的善意,與有一天肉體可能會消失的脆弱連接在一起嗎?或者跟秀衡與善意完全搭不上關係的雄偉體格有關?從他武人般的風姿中,飄散出一股飄渺的善意,這是九郎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感受到的人格,使他受到很大的衝擊。

毛越寺十分壯麗,一進二層的南大門牌樓,林間散布著四十多座堂塔,五百多棟禪房,寺中森林裡,人工的大水池碧波蕩漾,飄蕩著用黃金與朱漆點綴而成的小船。

秀衡帶著九郎進入本堂,走進黑暗的正殿,向一丈六尺高的本尊藥師如來跪拜。九郎沒有敬佛之心,他學秀衡點燈、退後、跪拜,但並不看燦然金身的藥師如來,只是注視著秀衡。

歸途,秀衡不坐牛車,再度說:

「走路吧!」

他用略帶蝦夷腔的口音小聲對九郎說。這句話使九郎更加感受到他的善意,終於忍不住讓眼淚濕潤了下睫毛。

「你怎麼了?」秀衡很驚訝的看著他。

「沒甚麼!」

年輕人慌忙搖頭,表情略帶憤怒般拔著虎杖的葉子。

(真是多愁善感的年輕人。)

「你喜歡佛嗎?」

秀衡以為年輕人的眼淚,是因為對佛的隨喜。可是九郎說自己討厭佛。這句話對當時的人而言,是句太過勇敢的話。這又使秀衡感到驚訝,真是後生可畏啊!

「我已有下地獄的心理準備了。」年輕人說。

他的理由是長大成人後要報父仇,自然會殺生無數,一定會下地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