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弁慶法師 第二節

九郎白天總是感到很疲勞,他常看著院子發獃。這院子有花了很多錢整理的假山林,連京都也很少見到這樣的庭院。

(他們一定不尊敬我!)

他這樣想著。可是,一到晚上,他就忘了自己的滑稽性,又埋頭從事被賦予的工作。他的毛孔里似乎都滲進了女人的氣味。這個年輕人的性格里,可能有股無法控制自己,無法停止沉溺的衝動。

在衣川北岸侍小路上擁有屋邸的藤原家目代,有個叫唐綾的女兒,她具有平泉市民少見的京都生活經驗。她曾經嫁給北海的國侍,離婚後又回到平泉。所以嚴格來講,不能說她還是女孩。

她是個很特別的女人,看得懂漢字,就因為如此,連父兄都對她有所忌憚,她每天都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有一天,她突然說:

「我想生個源氏之子。」

她立刻派乳母奔走安排,終於獲得到九郎住處陪宿的資格。

(他是個甚麼樣的男人呢?)

她有這種好奇心。就只因為這個理由而要去陪宿,可見唐綾平常的生活有多無聊。她曾經到過京都,所以對京都的亡命貴族不像其他女人那樣覺得稀奇,可是,她卻覺得很可笑。

在平泉,源家公子這麼一個亡命貴族,受到很高的評價。

(真囂張!)

她對素未謀面的九郎有這種印象。她並沒有要剝下九郎假面具的戰鬥心態,卻有點類似的壞心眼。

她來到九郎住處,服侍九郎吃晚餐。九郎沒有喝酒。

「為甚麼不喝酒呢?」唐綾問。

「咦?」

九郎抬頭看著唐綾。他很驚訝,陪宿的女人竟然講話了,以前每個女人都像貝殼般沉默著,根本沒有開過口。而且,唐綾的口音是當地幾乎聽不到的京都話。

「你去過京都嗎?」

「住過一段時間。」

她微微點頭,然後嘟著嘴唇詠了一首詩歌,大意是——看到彩霞就使人想起西方的京都……九郎往外一看,果然發現窗外有一片火紅的夕陽霞光。可是,他沒有回應這首詩歌的素養和才華。

「我不會唱歌。」他邊咬著鮑魚邊說。

(不會唱歌,又邊吃東西邊說話。這個人真的是源家公子嗎?)

吉次帶回來的男人應該不會是假的,可是,這實在有點怪異。

唐綾談著京都的軼事,例如在東市賣東西的女人和西市的同行吵架、盜賊為了討好市場管理者而賣贓貨給他……她說著這些事情時,九郎的眼睛閃著孩子似的光輝。

「真有趣!」他天真的開心說。

唐綾感到很奇特,這個年輕的亡命貴族,似乎連街市的情況都不知道。

「你不太知道京都大街小巷的事情吧?」

唐綾殘忍地說,然後偷看九郎的表情。

「我不知道。」

九郎毫無炫耀的神情。他似乎有點為難地表示,自己五、六歲時就離開養育之所,被帶到鞍馬山當稚兒,怎麼可能會了解京都呢?

(他可能真的是源氏公子。)

唐綾十分意外。

通常,在京都混不下去的人來到平泉,都自稱是藤原某某或有藤原氏血統,不斷對奧州男女談論京都或宮廷的軼事。可是,這位年輕人卻說不了解京都。

「真的嗎?」

「真的。」

他為難得皺起眉毛的表情是這麼可愛,而且,他的汗毛很薄,類似韓人的扁平臉孔,怎麼看都像京都人。只有眼睛不夠細長,如果是京都人的話,應該有那種像睡著似的細長眼睛,這個年輕人眼睛渾圓,就是俗稱的「猴眼」。此外,他還有露齒的嘴形,奧州人少有露齒,京都人比較多,這一點不是壞特徵。

(很可愛。)

唐綾仔細看著年輕人的容貌。

九郎也開始覺得,唐綾是他前所未見的女子,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進了房間後,唐綾出其不意的說:

「京都人錯了。」

她表示,京都人把奧州人當夷狄,是天大的誤解。

「是嗎?」

「是啊!證據之一就是——你看我的臉、我的身體,哪裡跟京都人不同了呢?」

唐綾面帶怒容地逼近他。不過,在年輕人眼中,的確有很大的不同。她有明顯的雙眼皮,眉毛很濃,鼻樑高挺,臉頰紅潤,動作過於利落爽快。在京都,若沒有像煙般朦朧的眼鼻,就不能稱為美女。而且,她的毛髮這麼多,又怎麼說呢?

「一樣吧?我家數代以來,就混有白河那一邊的血統,所以不是毛人或蝦夷人。至少藤原家的血液中,就沒有滲入一滴蝦夷的血。」

「這點我從吉次那裡也聽過。」

「藤原氏比源氏的種更寶貴吧?」

「是啊!」

奧州藤原家公然聲稱是藤原秀鄉的分支,自封為日本最高貴的藤原氏。

(當然是假的!如果是真正的藤原氏,就不會這麼重視京都的貴族了。)

年輕人這麼想。

事實上,他猜對了。

奧州藤原氏據說是藤原秀鄉的末孫,秀鄉名叫俵藤太秀鄉,是出名的武將,乃遠溯自二百五十年前的人物。他從京都下到關東,非常活躍。因此在關東,自然就有很多自稱是秀鄉末孫的家族。

而一百年前,關東下總有個叫亘經清的人物,和父親一起流浪到奧州。經清自稱「藤原氏」,投靠奧州的夷族酋長安倍氏,後來因為爭亂被殺。經清的兒子就是清衡。清衡的母親被夷族酋長清原武則所奪,因此母子兩人就依附清原氏。後來清衡介入清原氏的內鬨,奪下家中大權,成為奧州藤原三百年的第一代主人。

第一代的清衡自然不是夷種,他姓亘。然而,平定奧州之後,他未說出自己本姓,而說自己是藤原氏。

因此,第一代的藤原清衡,送了很多莊園給在京都的藤原氏本家,似乎要他們默認自己私用姓氏。

後來,基衡繼承清衡,奧羽家的家系持續了一百年。不管他們是不是藤原秀鄉的末孫,只要家譜的開頭是從關東來的流浪兒「亘經清」,就絕對不是蝦夷的血統。

「源公子身材很小喔!」

在寢被中,唐綾改變話題,她像個姊姊般,溫柔的摸著九郎的手腳。

「聽說源家代代擅長弓箭,可是你卻很矮小。」

「我馬上就會長大了。」

「怎麼會?」

從年齡上來看,他應該再也不會長高了。而且,唐綾還說,他要是每天都過這種日子,別說要長高,可能還會腎衰竭,骨頭萎縮,最後精力衰竭致死吧!

「你只要完成讓奧州女人生小孩的任務,可能還不到二十歲,就會變成奧州的泥土了。以前就有很多從京都來的年輕人是這個下場。」她說。

「真的嗎?」

「你如果不信,就去看看這房子的後山,草叢裡有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的墳墓。」

「有嗎?」

九郎驚訝得抬起頭。

(秀衡把我看成甚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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