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河關 第二節

就如前述,在坂東都是以血還血。

一切都是為了爭奪土地。因為在國家的法律中,並不承認新興武士階級的土地私有權。而且這個階級過於年輕,沒有定下私人的繼承法,形成不少曖昧不明的規矩,這也是造成爭鬥的原因。

姑且不論這些,就當兄弟爭吵是坂東武者的通病吧!不,應該說是令坂東武者強盛的良好風氣。他們由於兄弟互相打鬥而鍛鏈出武勇,一拿起弓箭,不管面對兄弟叔侄,都能毫不留情的攻擊、斬殺、砍下首級,這會更抬高他們在武界的聲望,而被推上道德的最高峰。難怪京都的公卿會認為他們是「東夷」。

從平家或藤原氏的京都式倫理來看,這是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種族。

不久,冬天到了。

那須與市宗高隨著那須五嶽的落山風,在那須高原上賓士,打獵了幾天後,便在高原的一角過夜。

整個高原上只有他單人匹馬。

他留在荒野小屋裡,自己親手起火烤肉,以強韌的牙齒咀嚼著獵物充滿脂肪的身軀。對這個坂東年輕人來講,再也沒有甚麼比這更快樂了。

他鋪好鹿皮,躺在火堆邊睡覺。夜深了,天地一片靜寂,突然,有二十幾個人包圍了這座荒野小屋。

是小山的人馬。

他們受那須太郎光高之命,要把與市監禁在這棟小屋裡。光高想先監禁與市,然後另派一隊人馬去突襲九郎。

「他雖然是我弟弟,也不用手下留情。」光高對派去捉拿與市的人這麼說。

這隊人馬包圍住荒野小屋,尋找闖入的機會。

坂東男人追求名聲。

這一點跟後世的刺客不同。他們不願對任何人隱藏自己的身分,不會把臉蒙住,一闖進門就會朗聲報上名來。藉著報上姓名,希望自己的武勇事迹能傳遍關八州。除了武與勇,沒有其他事可獲得坂東男子垂青。

很自然的,在小屋前發生了小小的爭吵:

「我做先鋒!」

「不!是我!」

讓別人當先鋒,是男人最大的恥辱。

於是包圍失去了隱秘性。

吵雜聲吵醒了睡在火堆邊的與市宗高。

(強盜嗎?)

他馬上這麼想。於是把弓拉到身邊,箭搭在弦上,左膝立起,壓低身子,拉緊弓,飛箭射出。

箭飛了一小段距離,穿透木板,射入小山部下的柔軟頸部。

「呀!與市公子發現了!」

人們騷動著。一個比較敏捷的人跑到後門,為了爭取打頭陣的名譽,踢掉門沖了進來。

「我是小山大椽殿的部下石塚彌平次。」男人叫著沖向與市。

與市不作聲的抓住男人的手,絆住他的腳,拔出短刀,刺進他纏著腰布的腹側,他死了!

打鬥結束了。

當與市踏出小屋準備迎敵時,已經連個人影都沒有。

只有風。

眾人隨著風一起逃走了。這也是坂東人有趣之處。捕殺與市是太郎光高的命令,可是,在自己的武名之前,這命令輕如鴻毛。既然被石塚彌平次搶走了打頭陣的機會,第二個進去的武勇名聲就沒價值了。而且,彌平次已被殺,再炫耀武力也沒甚麼意思。

因此大家不約而同地撤退。

(是小山大椽的部下嗎?)

與市馬上想到長兄光高,然後聯想到九郎義經。

(他要逮捕那個小冠者嗎?)

他這樣一想,馬上拉起韁繩。他的馬沒有被偷,證明那群人不是強盜。

天快要亮了,他策馬下了高原,進入奧州街道。一回到母親家,就看到四周的花圃被踩得亂七八糟,門也被撞破了。

母親花井走了出來。

她說,快天亮前,有十幾個人包圍住這裡,踢壞了前後門強闖進來,目標是那個小冠者。

「然後呢?」

「他不在這裡了。」

小冠者敏捷得令人有點難以置信。襲擊者踢壞門闖入的同時,他發揮了像猴子似的敏捷身手,衝出被襲擊者打破的門,消失在破曉的黑暗中。

「母親,那個人真的是源家公子嗎?」

「我想是的。那個人如果運氣好的話,也會帶給你好運。」

與市跳上馬。

他想著那個流浪兒,雖然射箭技術不太好,可是卻有股令人疼惜的氣質,讓人無法棄之不顧,忍不住想要跟著他,為他出力,甚至有股以他為將帥的衝動。就像母親花井所說的,他有大將之風。與市催馬追趕,也許就是因為年輕人的這種魅力吧!

(他說過要去奧州,那麼,他一定會前往白河關。)

與市賓士著。

他過了山頂,開始往下坡走。展現在眼前的天地就是奧州,眼下的小盆地即是白河。

走了一段下坡路後,路面突然變得平坦,進入一個小小的台地。樅樹以原生的姿態散布在芒草平原上。

此地稱為皮籠原,可以說是奧州的入口。

與市在皮籠原找到九郎。九郎正在剝路旁的樹皮生火取暖。

「終於找到你了!」

與市把馬系在樅樹上,走近九郎燒起的火堆邊。

「很抱歉,好意留你,卻害你遇到這種事情。」

「沒關係!」

九郎雖這麼說,可是眼睛裡已經含著淚水。在與市母子家感受到的溫暖,使這年輕人淚眼盈眶。他天生就是愛撒嬌吧!

「我沒跟你母親道謝就跑了出來,請你幫我向她轉達謝意。」

「你真的是源家公子嗎?如果是的話,我對你說話就得更客氣點了。」

「那你就客氣點吧!」九郎只這麼說。

他能夠毫不在意的講出這句話,是因為他的貴族血統吧?

與市一聽,便把弓放在地上,退三步俯伏於地。

九郎也不看他,只歪著頭仰望北方天空。連天的山脈已經蓋上白雪,閃著白銀似的光。奧州已經下雪了。一想到今後的旅途,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走到平泉。

「公子,我沒甚麼可送你的。」

與市還年輕,不會使用敬語,可是他內心充滿對九郎的敬仰。他解開馬韁,遞給九郎。

「請你接受。」

「要給我嗎?」

然而九郎沒有錢買糧草,他連養自己的米鹽都沒有。與市發現了這一點,便拍著鞍壺說:

「綁在這裡的皮袋中有錢,請你拿去用。」

九郎點點頭。不言謝,不就證明他是源氏長者之子嗎?

九郎上了馬,轉回原來的道路,下坡而去。

前方已是白河關。

京都治理的本土到此關為止,奧州山河則由此關開始。自古以來,京都人身在京城,對這個邊疆的關門充滿了無限浪漫想像。他們用詩心遙想這從未見過的關門,寫下了數不盡的詩歌。

與彩霞一同從京都出發

到達白河關已是秋風蕭瑟之時

這首詩的作者能因法師身在京都,卻夢想著去邊關旅行,因而吟出這首詩。

可是,九郎不是詩人。

詩中的風景使年輕人的生理感到非常不適。這一帶雖然還沒有下雪,可是就連踩在冰冷的路上,都會感到刺痛,風穿透只穿著麻衣的肌膚,甚至嘴唇都沒了血色。

關口後面是一片森林。路的兩邊是土牆,土牆上用大樹榦圍成柵欄。

——此處起為蝦夷之地。

雖然沒有標示,但這棟巍然聳立的建築,宛如在向天地如此吶喊著。

關口的門開著。

(這裡是白河關嗎?)

年輕人在風的狂呼聲中摸著關口的柱子。這不是詩情,而是更為哀凄的心情。對生長於京都的這位年輕人來講,過了這道門,就到蠻夷之國了。

這時,有個似乎是哪家部下的男人路過,年輕人於是問他:

「門開著,我可以過去嗎?」

那人笑得連烏帽子都歪掉了。

「當然可以!」他說:「自從九十年前八幡太郎義家成為征夷將軍,平定了奧州夷亂後,這個門就沒有關過。」

因為蝦夷已經不會再叛亂,所以門也就不用關。這個門開著,就是奧州穩定的證據。當時,擁有白河一帶莊園的是平家長子平重盛。

當然,重盛沒有來過白河,他派目代(直轄領的代官)長駐於此,幫他收稅。不過,離本土最偏遠的關門長官是平重盛,這並不是偶然的。隔著這扇門,平家可以跟奧州藤原氏的十七萬騎對峙。眼前這個人就是平家目代家的人吧?

「冠者,你是哪裡人?」

他突然懷疑地問道。可是年輕人沉默不語。

年輕人過了關口後,平家的權勢就管不到他了,他驅馬向北而去。途中食宿用的,都靠那須與市綁在鞍壺上的錢袋。

走在這片山河中,年輕人好幾次驚訝於眼前的奇風異俗,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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