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鏡之宿 第三節

在伊豆的蛭小島上,義經的哥哥賴朝,過著受平家武士監視的放逐生活。

(他是甚麼樣的人呢?)

九郎在鞍馬時,就對賴朝產生各式想像,然而,他只知道,賴朝十三歲時,源氏潰敗,他在逃往東國的途中,於尾張被逮捕。若從那時候開始算的話,應該已經是年屆三十的壯年了。

年輕人腦中對賴朝的印象是:

——集亡父寵愛於一身。

雖然義朝的長子惡源太義平,號稱日本第一強人,可是義朝卻沒有對他另眼相待,反而在很早以前,就將象徵源家繼承權的「源太產衣」——也就是傳家寶「盔甲」——與「髥切」太刀傳給了三子賴朝。而且,義朝還向朝廷奏請,讓幼小的賴朝擔任兵衛佐的官職。

(為甚麼只對他這麼好呢?)

九郎雖然不了解,可是世人都知道,義朝當時交往的女人,大都身分卑賤,例如惡源太義平的母親是淀川邊橋本的妓女;六男范賴的母親也是遠州池田的妓女。只有賴朝,是尾張熱田的大宮司藤原季范的女兒所生,是第一個可以上檯面的家世,因此義朝只當賴朝一人是嫡長子,而九郎義經之類的就成為庶子。

可是,九郎沒有這種觀念,他只以這麼點理由尊敬著受父親寵愛的哥哥賴朝,懷抱著近乎宗教性的崇拜長大成人。

一行人來到了駿河。

再繼續南下,就會到達賴朝所在的伊豆蛭小島。

(我想見哥哥。)

走在駿河路上,九郎焦躁的想著。可是他擔心前去蛭小島拜訪賴朝,會為賴朝帶來災禍。

結果他還是沒去。

然而,他沒有放棄這個想法。過了道中、武藏,進入下總境內後,他想到了一件事:

「這裡有人可以拜託。」

當他還是鞍馬的遮那王時,有個裝束堂皇的武士帶著家人,前來拜訪東光坊的老師蓮忍。他偶爾看到遮那王,於是非常親密的接近他,給他糖果,說道:

「我現在雖然身在京都,可是,我其實是住在坂東的人。」他恭敬的寒暄。

他過於恭敬的態度,在遮那王孩提的心靈留下異常深刻的印象,他因此清楚的記得那位武士的臉孔、名字,以及莊園名稱。

在葛飾郡的高野庄,有個叫深棲陵助賴重的人,他是源氏的旁支,乃遠古時代打退大江山鬼怪而聞名的賴光的子孫,世代皆居住於下總。

當時,在鄉武士與中央的源氏或平家結合,獻上名簿,締結主從關係,要求保護自己土地的權益,而且還出入京都,做些無俸祿的工作,以圖謀取官位。深棲陵助賴重的「陵助」是官名,乃御陵的管理官,但只是榮譽職銜。

「我是源氏,」他主動表明身分:「不過,是追隨源三位賴政大人的。」

源三位賴政也是源氏的首領之一,在平治之亂時與清盛聯合,所以僥倖在現在的政權下保住了身分,深棲陵助賴重自然也保住了下總高野庄的權益。

陵助小聲地對遮那王說了些奇特的話:

「請你別成為僧侶。你成年後,可逃離鞍馬來坂東,坂東原野有很多自你祖先以來就受源氏恩惠的人,到時候你先來找我。」

九郎雖然要去奧州,可是他想先拜訪陵助,請對方幫忙跟哥哥賴朝聯絡。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吉次。

「這……」吉次是個懷疑論者:「人心難測啊!我認為現在的你,在白河關是完全沒有立足之地的。」

「我知道!」

可是,九郎還是想先見賴朝,他只說了句「我晚一步再去奧州」,便跟吉次分手,前往葛飾原野上的深棲氏家。只見四周圍著一片欅樹林,環繞著一圈壕溝,附近是廣大的牧場與小農場。牧場里的馬是深棲氏的主要收入,送給源三位賴政的名馬「木下鹿毛」,也是產自這個牧場。

九郎向門前的下人自報姓名:

「源九郎義經。」他請下人轉告主人。

三天後,九郎放火燒了這棟房子,逃往奧州去了。

老實說,對深棲陵助賴重而言,這個年輕人的來訪,就好像白天見鬼似的令他驚訝。他對傳報的人喊著:

「他從鞍馬逃來這裡了嗎?」

他在鞍馬山看到那個可憐的稚兒時,因為感傷,忍不住對他小聲說了一番話,沒想到那小孩真的記住了。

現在的情勢已大大不同。平家的權勢越來越強大,恐怕已經沒有人會再想起十五年前戰敗而死的義朝了。而且,深棲陵助讓兒子在京都平大納言時忠手下工作,也想替他謀個官職,如果被人知道窩藏從鞍馬逃出來的義朝遺孤,他們父子可就全完蛋了。可是,他並沒有說:

「把他趕出去!」

他還是親切的請義經入內。

看到陵助面無笑容,九郎相當疑惑,於是重提在鞍馬的事。

「我不記得了,你是不是做夢啊?」陵助皺著眉。

九郎仍不了解成人世界的複雜,他跳了起來,說:

「我不是在做夢,你還牽著我的手,把我拉近你身邊說話呢!」他想讓對方回想起來。

「不準講這種沒憑沒據的話,不準再講了!要是被人聽到,可會害我被國府的官人抓去,你不可以這樣。」陵助忍不住大聲叫道。

(這男人不是忘記了,而是改變心意了。)

九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了解這一點。

陵助自認倒霉,只好讓九郎住下來。這期間,不可思議的是,九郎竟然不解陵助的態度,還請他派使者去見伊豆的賴朝。這年輕人的性格也許就是有種令人疼愛的缺陷吧?

(他是白痴嗎?)

陵助故意對九郎態度惡劣,但九郎絲毫沒有察覺。

第二天起,陵助不讓九郎睡上房的床位,而要他移到下人的住所,在土屋裡鋪上睡覺用的稻草招待他。受到這樣的待遇之後,九郎總算懂了。

他想起吉次說過的話。當吉次在路上談到豐岡源八的時候,他說:

「失去土地的強盜,才會天真的仰慕你吧?有土地的人,即使是源氏,也會為了保住土地,而不顧節操忠義。」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世間就是這樣。)

吉次的結論跟九郎現在的想法相差無幾。

九郎豁然想通了,他無法原諒陵助的無情無義。他的行動比批判還快,當晚,等全屋子的人都熟睡後,他起身燃了幾根火把,讓火燒得很旺,然後把一根根火把往主屋、倉庫、下人房、門房等的茅草屋頂上丟。一看到火勢大起,他縱身跳入壕溝,隱沒在黑暗的街道中,往奧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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