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鏡之宿 第二節

不久——

遮那王趁半夜逃離鞍馬山,出現在前往京都的街道上。吉次的部下還在路上喘不過氣來,可是遮那王氣不亂腳不慢。

(好敏捷的孩子!)

使者驚嘆著。在途中一處叫松崎的京都入口,遮那王換了衣服,穿上尋常百姓常穿的麻質兒童水干。

他將先前穿的紅梅色絹質水干,交給了吉次的使者。

「從現在起,請叫我牛若。」

少年恢複俗名。不過,他已經到了該行成人禮的年齡,今年就必須換掉童名了吧!

到達位於三條的吉次家時,天色還沒亮,可是已經是出發的時刻了,路上擠滿了人馬,門前燒著好幾堆篝火,屋內燭光輝映,燈火通明。

「吉次大人要回去了。」

城中守門的人已經起來了,周圍聚集了很多從京都各地前來送行的人。

吉次一行人約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一些想從京都前往東國的人,因為怕在路上遭到強盜搶劫,因而拜託吉次讓他們加入商隊,其中包括武士、僧侶、婦人、商人。

而眾多繁雜的行李也不只是吉次在京都買的商品,還有朝臣、僧侶等交代要送給沿途諸國的信件。

吉次也是個送信者。

(有如一支大軍!)

牛若沒想到,在鞍馬木根道上全身濕淋淋跪著的奧州人,竟有這麼強的實力。

吉次在房間里跟一些女人及京都熟悉者開著餞別宴會。

「孩子,你來啦!」

牛若聽到吉次的聲音。然而,吉次的態度傲慢,有如長者對待奴隸似的。

「倒酒!」

(這傢伙!)

牛若心中暗罵著。可是,他又反過來想,吉次可能是想幫他掩飾身分,才故意這樣演戲吧?於是他進去倒了酒——這個舉動,他在鞍馬已經做習慣了。

就快天亮了,吉次退到另一個房間,脫下市集商人的萎烏帽子、水干、四幅褲等裝扮,換上武士烏帽子跟直垂。他一邊叫女人們幫他換裝,一邊說:

「孩子,過來!」

吉次叫牛若進來,命令道:

「路上要帶著太刀。」

吉次在牛若面前調戲女人們,女人們雖然尖聲大叫,可是並沒有躲開吉次的手指。

天一亮,吉次的大隊人馬出發離開三條。牛若扛著大刀,跟在吉次的馬後走著。

從粟田口上了逢坂山,京都漸漸從視野中消失了。

(我正要離開故鄉。)

他這麼一想,不禁對這個從小都沒讓自己經歷過一丁點好事的城市,產生了一點點愁緒。

(別哭!)

他罵自己,但卻無法止住流出的淚。他很想再見母親一面,可是,繼父和弟弟已經是常磐的世界了,根本沒有他插足的餘地。他也不願意去想在鞍馬山經歷的一切。小觀音或少將公應該不久就會成為僧官,在京都的貴族社會裡,繼續享受著榮華富貴吧?簡單的說,牛若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立足之處。

「你在哭甚麼?」

吉次在馬上回頭問他。牛若慌忙別開臉,他可不能讓蠻夷來可憐自己。

(我只有自己!)

他這麼鼓勵著自己。他跟平家或藤原貴族的公卿們不一樣,他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籍貫的,活著的目的就是要為父報仇,打垮平家。因此,他必須領悟到,除了這個單純而強烈的目的之外,他在這個世界,是個沒有任何用處的男人。

(要這麼想才行!)

如此一來,跨越逢坂山的腳,也會凜凜生風吧?

(不哭了嗎?)

吉次再度回頭看。他很在意牛若的動作或情緒。

吉次的商隊是支強行軍,不容許緩緩步行,大家都快步疾走,揚起一股灰塵,整隊人馬好像不斷往前傾倒似的。早上他們就過了瀨多的大橋,從琵琶湖附近北上。

過午之後,到達了草津。這一天大家決定分別住在草津到守山、野洲、鏡之宿之間。吉次和隨從、牛若住在最前端的鏡之宿。

此地是奈良朝以前就存在的老站,後來改稱鏡山,雖然就要廢站了,可是由於前臨近江平原,後據有如富士山縮影的三上山,被人稱為「湖東第一景」。

吉次等人沒有投宿客棧,而是住在當地長者家中。鏡之宿的長者家在當地被稱為「澤殿」。

女人們出來接待,她們也兼陪宿。聽說以前若有貴人來,長者的女兒會去陪宿,可是現在女人們已經都半職業化了,跟妓女沒兩樣。

吉次照例又召開酒宴。他坐在熊毛皮上,伸出多毛的腿,火光照著他如岩石般的臉。他拍著胸口大口喝酒,那喝醉的樣子真有東國武士之風。

「我母親是京都的女人呢!」吉次自豪地說。

吉次出生於奧州的金成,父親是燒炭的藤太。有一天,一個自稱是京都官差之女的女人留宿在藤太的燒炭小屋,後來就住了下來,成為藤太的妻子,生了吉次等三個兄弟。因為母親是官差的女兒,所以吉次在奧州的首都平泉也受到重視,並受到藤原家提拔。

——這是京都語言。

他母親親自教授他京都語言。然而,等他來到京都後,才知道那其實是在鴨川河原搭棚子住的河原人講的話。他母親恐怕是在木偶戲團中混飯吃,然後流浪到東國,再飄流到奧州,聽說奧州很重視京都來的人,所以如此誑騙人,最後成了燒炭者的妻子。

總之,吉次對牛若的態度,越來越傲慢了。

——你是我的奴隸。

他的態度有如這麼宣告。

不但老是叫他斟酒,而且,當牛若有幾次不小心把酒溢出來時,還嚴厲的責備他:

「你連斟酒都不會嗎?」

吉次企圖在旅途上馴服牛若,使他日後能完全聽命於自己。

(這傢伙!)

牛若雖然心中不快,可是由於吉次提供三餐,他無法提出任何抗辯。

這個「以邊土遠國為巢穴,令土民百姓臣服」的少年,後來在吉次卑躬屈膝的樣子中,重新回想到這段日子的悲哀。可是,現在無論如何,在吉次面前他是無可奈何的。

這一晚,牛若跟其他傭人一起睡在吉次隔壁的房間。大家各自抓著棉被一角睡著了,只有牛若輾轉難眠。

他只好起床。

然而,他馬上動手解開包袱,決定要做一個戲劇性的舉動:

——行成人禮。

他要拋棄兒童打扮,變成大人。

一般若在貴族或武士家裡,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必須聚集全族人和家臣,舉行嚴肅的典禮。

牛若的族人——後來的鎌倉三代將軍實朝,他的成人禮就很豪華。當天,文武百官都參加典禮,北條時政和兒子義時、大江親廣、武藏守源義信等鎌倉幕府下的權貴之家,都各自擔任侍者,幫實朝理髮、加冠。

就算再簡單,成人禮最少也需要六個人:加冠者、理髮者、戴烏帽子者、敬酒者、打亂箱者、鏡台者。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為進行成人儀式者加冠之人,一般稱為「烏帽子親」。

可是,現在面壁沉吟的牛若甚麼都沒有。

——我一個人來吧!

他解開頭髮,自己擔任理髮者,梳開頭髮,然後拔出短刀,切斷髮尾,在頭上綁了一個元結 。

接下來是加冠。

逃離鞍馬時,他偷走了一套烏帽子和直垂裝束,現在派上用場了。他把烏帽子戴在頭上,在下顎綁好帶子——儀式完成了。嚴格來講,他已行過成人禮,應該被稱為「冠者」 了!當然不能再用「遮那王」這名字,也得跟「牛若」之名分手。

(該叫甚麼名字呢?)

既然是義朝的九男,當然通稱就是「九郎」了。依照慣例,名字要從父親之名中取一個字,就取「義」吧!可是,他迷惘著,「義」下面該加哪個字呢?通常是從烏帽子親的名字中取用一個字,可是,他並沒有烏帽子親。

源氏是自清和天皇開始的,清和天皇之子是貞純親王,貞純親王之子是經基,從經基開始就被降為臣,受賜源姓,就取他的「經」,名為「義經」吧!

(源九郎義經……)

他念了一遍,感覺音調流暢,字面上看來也不錯。

這位冠者的異常情況,很快就引起房中二、三個人的注意,其中還有人爬出被子,坐下來祝賀他說: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不過,恭喜你成年了。」

冠者接受祝福,像個大人似的點點頭,要求他們:

「今天起,請叫我九郎。」

然而,他的口氣還是很稚氣。他站了起來。

此時,他的成人禮起了戲劇性的變化。

沒有人注意到,村子的出入口有人影晃動著。這些人影很快就增加為二、三十人,不久便靜悄悄的包圍整棟房子。

是強盜!

——聽說奧州賣金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