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稚兒懺法 第五節

歲月流逝。

這段日子對鞍馬山上的遮那王而言,有如黃金般貴重。他一心一意等待著自己身體與年齡的成熟。

同時,這段歲月似乎也只使平家得利。平家的繁華富貴有如毫無盡頭一般。賓士二年,消滅了義朝的清盛,受封為三位 ,他以一個武門出身之人,列於公卿之位,還當上太政大臣,雖然他不久就落髮了,可是仍未改變他身為日本國執政官的地位。

平家一門升為公卿者有十六人之多,殿上人 有三十多人,獲賜諸國領地或衛府重職者有六十四人,在日本六十六國中,平家的知行國 就有三十多國,莊園(私領)有五百多個。而且,從被稱為伊勢平氏的草創時代開始,他們就很擅長貿易,藉此將財富累積到無法估計的程度。

他們還想獨佔宮廷的血統。清盛已經是高倉帝的准外祖父,儘管高倉帝現在才十一歲,清盛就讓自己十五歲的女兒德子入宮,當上高倉帝的王妃。隔年,也就是承安二年,她晉陞為中宮 。算算自義朝逃離京都,死於尾張,前後已經有十三年了。

對在鞍馬山中的遮那王來講,要數算亡父的年忌很簡單,只要數自己的歲數就知道了。義朝的死,是在遮那王出生的第二年。

又過了兩年。承安四年的春天,有個高個子男人來到京都。他臉上才剛剃掉鬍子,還帶點恐怖的青色。

「吉次來了!」

這男人越過逢坂山,從粟田口進入三條時,整個京都已經在談論他了。

他可說是個奇特的男子,雖然是商人,卻有百來個戴著武士烏帽、纏著腰布、打扮像武士的人跟隨著他。更厲害的是,這一群人竟隨意帶著引人注目的百匹駿馬背負行李。

吉次來自奧州。

在以京都為中心的畿內地區,牛隻很多,但幾乎沒有馬匹的牧場,馬的價值很高,被視為財寶。

可是,在奧州,馬的數量聽說比人還多。

吉次毫不吝惜地把勇猛的好馬當成背行李的馬使用,一方面是炫耀奧州的富強,一方面也是宣傳的手段之一吧!

這是有必要的。

在京都,坂東被視為未開發的地方,而比坂東更遠的奧州,就更被視為令人厭惡的異國。

事實上,不只是人的長相、語言有很大的差別,在行政上,白河以東到津輕海峽,都宛如是獨立國。被稱為「奧之俘囚」這個種族的酋長,世襲統治著這廣大地帶。他們竊用藤原氏的姓氏,以平泉為首都,都城的規模模仿京都,那種富庶的景象,常常刺激著京都人士童話般的想像——奧州不僅有馬,還出黃金。

「奧州」這兩個字的語感,給京都人一股如黃金般閃閃發亮的感覺。如果用後來歷史的印象——廣大土地上的黃金乾涸後,只不過是一塊寒冷之地——來聯想當時的奧州,那可就錯了。

可是,從奧州來的人並不受尊敬,因為以前蝦夷給人的印象太強烈了,而且,他們確實有蝦夷的血統,是化外之民。

吉次也是化外之民,他內心有一種故意不服輸的心態,就像在運奧州黃金到京都的途中,故意用好馬來背行李一樣,想要讓別人嚇一大跳。

「他們獻的東西是黃金。」

人們從吉次的商隊越過逢坂山開始,就成群結隊跟在後面竊竊私語。

吉次一行人遵守著進入王城的規定,在粟田口各自換下武士裝扮,改穿普通衣著,渡過鴨川。

他們的住處在三條。

吉次進入一棟屋子裡,那兒有幾個京都女人靠奧州黃金過活。吉次一進去,馬上向女人們打聽京都的情況,結果有點失望。

「平相國(清盛)不在?」

他問的就是這件事。清盛擁有三個貿易港。這家族從遠古開始,就使用伊勢的白子和筑前的博多津,以及清盛現在正熱中於維修的攝津福原(神戶)。清盛正在福原建造壯麗的別墅,不久前才離開京都。

「相國也真是的!」吉次用精巧的京都話說著,並要女人們幫他斟上京都的酒。

「甚麼意思?」

「很有精力啦!」

「甚麼精力?」

「做生意啊!」

在吉次眼中,平相國入道也不過是個商人。清盛靠海賺錢,吉次靠陸地的產物賺錢。兩人應該算同行吧?清盛沒有吉次運來京都的黃金,就無法與大宋進行貿易。自大宋用船載來的物品,都是奧州藤原氏透過吉次,用在京都賣黃金的錢支付的。也就是說,吉次跟清盛在「商人」的立場上是對等的,關係深厚。

(影響天下財富的人,是我跟清盛嗎?)

吉次內心暗想。本來,像吉次這樣的人,是根本不夠資格在百尺內拜謁清盛的。

「連法皇都不在嗎?」

吉次更加驚訝。連後白河法皇都帶著寵妃,跟著清盛一起去福原了。

「京都不就空無一人了?」

這麼一來,吉次就不能做生意了。宮廷的統治者和國家的統治者偕伴離開京都,公卿、殿上人、官人們也都會隨之而去。

「很快會回來嗎?」

「不,聽說法皇還要到安芸的嚴島明神那裡。」

「這樣啊?」

吉次笑了出來。嚴島明神是平家的守護神。以法皇的身分,竟然還要專誠去參拜臣子的守護神,就算前有先例,也難免遭到沒有見識的譏諷。

「聽說法皇並不是個懦弱的人,然而,看來也不得不對平家的勢力低頭了。」

「噓!」

女人們臉色蒼白向四處張望。要是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下人聽到這種閑聊,胡亂傳出去,吉次可就性命不保了。

「放心!」

吉次張開那彷佛可以咬下天花板樑柱的大嘴巴笑著。

「我吉次是奧州人,雖然是商人,可是一回到奧州,我就是平泉藤原家的被官 ,是披戴盔甲的人。平家再怎麼強盛,目前也不敢對奧州出手。平家就算想以全族的軍力進攻東部,奧羽十七萬騎的武士,也不會讓平家的一兵一卒越過白河關。」

「好可怕!」

「我們是十七萬騎呢!」

吉次把臉湊向女人。雖然喝醉了,可是,這夷狄商人氣焰也太大了。

(還是跟蝦夷人不同。)

女人們想著。他在憤慨甚麼呢?總覺得他感情的發泄有點異常。

「對了!」他乾笑了一聲:「講點京都最近發生的趣事來聽聽吧!」

「……這……」

大家全低下頭,有個叫志女的歌舞伎嘴巴才張開,就好像改變心意般合上。

「怎麼了?」

吉次伸手到女人的唇上,要她開口。女人搖搖頭,可是仍抬起了臉。

「是某個師父偷偷告訴我的。」

「說!」

「可是,不能讓愛說閑話的京都人知道……啊!好可怕。」

女人又想住嘴,可是吉次不準。

「聽說有個以藤原為姓的源家公子,偷偷躲在京都周圍的某座山裡。」

「在哪座山?」

「上人沒有明示。」

「嗯!」

吉次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他放下酒杯,但立刻又像改變主意般舉起杯子,恢複陽剛而粗鹵的喝酒姿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