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稚兒懺法 第四節

當晚,亥時過半,遮那王就離開睡鋪,進入僧坊的佛間,打開須彌壇後面的窗戶,偷偷爬了出去。這扇窗是為了預防火災可以搬出正佛。

月亮已經消失了。

一片黑暗。星星聚集在老杉樹的樹梢,大地黑暗得似乎快要無法呼吸。遮那王把準備好的火把點上,火焰搖曳著,他開始在坡道上奔爬。

山頂有供奉毘沙門天的本堂,跑到本堂後面,就可看到險峻的山路。

不久,他來到有「魔王尊的影子」之稱的千年杉樹下。它的樹枝在天空中舒展著,聽說天狗們會降臨在樹梢開會。很多僧侶都說,曾經聽過天狗們開會的笑聲與呼喚聲。

鞍馬深山裡有座僧正谷

……

那裡只有天狗的窩巢

夕陽偏西之後,怪物鳴叫

擾亂經過的路人

也沒人敢去參佛修行

僧正谷已經在遮那王腳下,透過杉木林的隙縫看去,山谷中央,有一盞明燈閃爍。遮那王穿過樹林,下到山谷,走近那座神祠。

「歡迎您來!」

一個像是先前那位法師的人影站了起來,把遮那王拉到木板窗外的窄廊上,然後下到地面跪著,拿出一卷族譜圖。

「請看!」這人探身拿出火把。遮那王解開捲軸的鈕扣——

人皇五十六代清和天皇

那是源家的家譜。源家是到清和帝的孫子經基那一代,才降為臣籍,受賜源姓。經基之下是滿仲、賴信、賴義。賴信是鎮守府將軍,賴義也再度被任命為鎮守府將軍,坂東善用弓馬之士全都成為其門客。接著,賴信的子孫中,還出現了一位被稱為「軍神」的八幡太郎義家。接下來是義親、為義,他們都是連遮那王也熟知的開啟本國武門的聞名武士。為義的兒子就是不久前因平治之亂敗給平家的義朝,他名聲中的榮耀以及悲慘的命運,到現在還被眾人傳誦不已。

源家首領左馬頭義朝之下有九個孩子:長子另名惡源太義平,被平家所殺,號稱源家第一勇者;次子朝長也一樣是平治之亂後在逃亡中死去;四子義門早夭……遮那王逐項看下去,到了九子的位置——

賓士元年出生、母九條院女傭

牛若

很意外的,他竟然看到自己孩童時期的名字寫在上面。

「您看到了嗎?」

正近將燒得吱吱價響的火把再往前照,火花迸裂,灰飛散落,那名字的墨跡似乎亮得刺眼。

「所以,您是源家的九公子。」

遮那王沒有點頭。他緊盯著那一排如群星般耀眼的名字,再看看自己的名字,幾乎快要忘記呼吸。

火把燒完後,在黑暗中,他與自稱是其父義朝的部下——鎌田三郎正近——對坐。

正近訴說著源家往年的光榮歷史,訴說著義朝的武勇,以及他臨死的情況。

「可是,首領還繼續活著。」

「咦?」遮那王在這方面還不失童真,他純摯且認真地抬頭問道:「他在哪裡?」

「在公子的血脈中。」

「在我的血脈里?」

「是的。」

正近不愧被稱為「四條聖人」,他知道,光是用辭彙或理論,無法迷惑人心,於是他抽出短刀,讓遮那王握著刀柄。

「請割開您的手,讓血流出來。」

遮那王依照他的話,在手背上划了一刀,血噴了出來。

(……啊,好幸福啊!)

正近在內心呻吟。是啊!一個小孩,竟然可以不怕痛,用刀在手上划上一痕,這麼果敢的舉動,絕對是繼承了八幡太郎義家這種勇者的氣質。消滅平家的願望,應該可以寄托在這位公子身上吧!

遮那王翻過袖子,將嘴湊在傷口上吸吮著,血,有一點點海水的鹹味。

「那種味道,正是連鬼神都不怕的源家之血。」

(這種味道嗎?)

他相信了正近的話。正近立刻開始講述源家歷代的勇敢事迹,也告訴他旁支名將的故事,遠的如驅除大江山之鬼的賴光,甚至源家四代前跟兄長義家一起征討奧州蠻夷的新羅三郎義光;近的則說到遮那王的叔父鎮西八郎為朝,也講了他大哥惡源太義平的故事。不管是哪個人物,似乎都是日本史上從未有過的男子漢。他們的血,就跟自己現在吸到的血是一樣的——這個發現,應該是遮那王生平最大的衝擊吧?這份衝擊,使這位少年變成一個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人。

正近讓少年看到了鮮艷強烈的幻覺。四條聖人說的所有事情,對這位不知世事、在僧侶間長大的少年來講,簡直就是法術的咒語。正近在四條河原讓群眾的心沉睡,讓大家往生彌陀世界,而在鞍馬山的僧正谷中,他想要捕獲這位少年,讓他前往戰爭的世界。

「請您為父報仇。」

正近重複的這句話,漸漸如錐子般尖銳的刺進少年的心。

「您有復仇者的資質。」正近繼續說道。

——不要貪圖這濁世的富貴發達,不要嚮往財富榮華。

正近的話,一點一滴滲進少年的心。正近告訴他中國卧薪嘗膽的故事:復仇者的一生,只能追求復仇的快樂,只有復仇,才是此生最大的目標,平常就要磨練出如利刃般銳利的心。要知道,這個世界最大的目標就是復仇,你就是為此而生……正近鼓動著迷惑過京都內外群眾的口才說服少年,少年的心幾乎已在他掌握之中,可以供他自由使喚了。

他真是個奇妙的男子!

四條聖人正門房,俗名鎌田三郎正近,這號人物,出現在歷史的這一瞬間,然後便永遠消失了。在僧正谷的這一夜,是他最後一次出現,接著他便在鞍馬山上消失,遮那王這一生再也沒有見過他。

遮那王直到黎明才回禪林坊。僧坊的人驚訝於他的失蹤,著急得正打算出去找他。

「你去哪裡了?」

文頭質問他。遮那王只說了句「不知道」,然後就一臉被瀑布打到般的表情。不管旁人問甚麼,他的表情都沒變,保持著完全的沉默。

終於,覺日把他叫到房裡,不斷詢問他。但這稚兒的表情還是不變。

剛開始,他以為這稚兒的心,一定是被誰偷走了。他懷疑是不是那個愛慕遮那王、受遮那王迷惑的情敵出現了,然後通宵達旦與遮那王擁抱共寢?這麼想自然令他深受嫉妬所苦,他帶著掙扎的心情不斷追問,可是又突然想到:

(不是這樣吧!)

覺日也是個很優秀的祈禱師,他用平常鍛鏈出來的直覺,領悟到遮那王奇特的表情——可能是被附身了!

(是甚麼附身呢?是山神?樹怪?怪獸?或是群聚在這山裡的天狗呢?)

覺日試著做了三天三夜驅逐附身物的法事,可是遮那王還是一樣,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可愛的稚兒了。

覺日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他走下山坡路,來到位於由岐明神旁的東光坊,找老師蓮忍解惑。

蓮忍是以前源家首領義朝的祈禱師,他也接受寺院領主的供奉,因此常磐才會拜託他,將遮那王寄養此地。可是,他畢竟年事已高,而且弟子又多,實在無法面面俱到,所以就將遮那王託付在繼承衣缽的愛徒覺日身邊。對覺日而言,既然是老師託付的徒弟,有任何異常,都必須來找老師商量。

「附身嗎?」

蓮忍思考著,好像在修止觀行般閉上眼睛。活著所不需要的脂肪,在他臉上一點痕迹都沒有。這位枯老的八十老僧的冥想,會產生出與年輕的覺日不同的直覺吧!不久,他張開眼睛,斷言道:

「附身的不是怪物!」

他繼續說著:

「覺日,這是個秘密。我告訴你,遮那王不是那個溫和老實的大藏卿的兒子,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老師過於誇張的說法,令覺日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是武門之子。」

老人這麼說著,覺日更加戰慄。他真想如此形容「武門」那個種族——一群具有異常精神的人。他們的氣質、風俗、嗜好、感情、倫理,一切的一切,不只是覺日,就連公卿或僧侶們,都感到難以理解。這個超越眾人理解範圍的種族,只會令人既輕視又害怕。以前,他們受到王朝的主角——公卿或僧侶們的輕視,但是,在保元、賓士的源平爭鬥後,這一族勢力大大抬頭,終於,平家奪取了政權。先不談他們的好壞,光是他們的實力,就足以震撼世界。

(遮那王是義朝的遺孤嗎?)

覺日出身於藤原氏,他在生理上既厭惡武家,又懼怕武家。在老師面前,他的表情相當奇特。

他不知道遮那王是義朝之子,還蹂躪過他的肌膚,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這個秘密,連遮那王也不知道。六波羅御所嚴格命令,不準讓他知道身世,要把他像貓一般養大,等成年後,就讓他落髮為僧,截斷他與人世的一切關連。這也是他生母常磐的懇切請求。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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