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條聖人 第三節

正近後來輾轉躲藏在信徒家中,他很注意京都里的流言,終於,他聽到了嬉野的消息:

「七條磧有女人被斬首示眾了!」

這種流言甚囂塵上。

通常是不會把女人斬首示眾的。可是,此時至少有兩顆女人的首級被懸掛出來。

(不會吧?)

他想。

他摸黑前往七條磧,並用錢賄賂附近的河原人 ,讓他靠近懸掛頭顱的地方。他看到一顆短髮的頭顱,那正是為了正近而暫時當過毘沙門天化身的嬉野;另一顆頭顱一定是廚子。頭顱上的眼鼻傾斜著,朝向東山上的月,眼睛雖閉著,仍令人感覺栩栩如生。

「您是四條聖人嗎?」

五、六個河原人懷疑地靠近。正近抱著兩顆頭顱伏在泥地上,咬著草根偷偷哭泣著。

遇到這種事情,連剛硬的坂東武士也不得不流淚。

嬉野是一個只為了正近的生存需要而活著的女人。她默默的滿足正近的情慾,甚至為了滿足正近的物慾,還剃頭當尼姑。當正近撇下她獨自逃走時,她更因此犧牲了性命,落得身首異處。

(嬉野活著是為了甚麼呢?)

這是人人都會問的問題吧?正近忘了自己平常是對付死亡的聖人。在一切眾生中,只有嬉野是例外,只有嬉野的生命是飄渺的。

「聖人,這樣對身體不好喔!」

河原人擔心地說。河原人是這個刑場的監視者,他們做的是不潔的工作,可是對四條聖人卻很客氣。

他們小心地想從正近手中拿走兩顆頭顱。如果有所閃失,可能會被平家役所責備。

「你們要拿走頭顱嗎?」

「是的。」

「這樣會無法往生極樂世界的。」

「您是說死者嗎?」

「你們忘了念佛之心嗎?」正近不小心說了句坂東的方言。

「聖人,你出生於坂東嗎?」

河原人毫不在意地問著。正近卻愕然了。

「我只是好玩啦!我的家鄉在備前,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們知道。」

「頭顱還你們,可是,請別把我來這裡抱著頭顱哭泣的事情告訴別人。」

「我們不會說。」

他們雖這麼回答,可是,這麼值得談論的新話題,他們是不可能默默埋藏在心中的。

(對著頭顱哭泣的僧侶是四條聖人,要是紅直垂知道了,自然會猜出那天晚上跑出來的僧侶是我,我不能繼續留在京都了。)

正近迅速離開七條磧。

跟隨正近的狂熱信徒很多,只要他不拋頭露面,躲藏的地方實在不少。因此,他繼續在信徒家中輾轉遷徙。然而,平家搜索四條聖人的風聲越來越緊,正近漸漸無處可藏了。

正當他躲在六條坊門的麻布商人家時,不幸遭到檢非違使與平家武士的搜查,商人一家都被逮捕,正近則好不容易才逃到屋後的麻田裡。

「我會死在這裡嗎?」

在麻田裡,他抽出短刀,撫摸著下腹部。若此刻自殺,就不必再經歷不斷逃跑的凄慘與痛苦。活得越久,就會有越多好人為了自己而被殺、被逮捕、受鞭打,不斷發生不幸。

(只有死才會解脫。)

一剎那間,他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宗教情操。對這個半路出家當起聖人的男人來講,這可能是第一次欣求凈土的心境經驗吧!

但正近畢竟不是聖人。

就在接下來這一瞬間:

(不!我要活著整垮平家。)

想要活下去的慾望猛烈湧現出來。除了消滅平家,他沒有別的足以讓自己繼續活著,安身立命的理由……可是,真的能夠打倒強大的平家嗎?

(我雖然軟弱,可是希望的線不會斷。)

原來,正近知道常磐的秘密。

正近見過常磐。義朝生前住在室町押小路的宅邸中——現在已經變成能登守平教經的房子了,正近常陪侍在側,也到過位於有栖川邊的常磐家。

隨著局勢的轉變,常磐的命運也一再改變,她現在委身於一條坊門的藤原長成,成為長成的妻子。常磐為義朝生了三個兒子,她答應全讓他們去當和尚,以免除他們的死罪。兩個大的已經進了僧門,而最小的牛若,前年也上了鞍馬山。這些事情是正近去年偷偷探望常磐時,常磐親口告訴他的。

「我不該講這些事情。」

常磐看到正近,不禁想起死去的義朝,不知不覺說出許多事,她突然感到有點狼狽。

「正近殿下,請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就算做夢也別講出來。」常磐舍淚叮嚀。

——義朝之子牛若,在洛北的鞍馬山。

這個秘密,連最愛講閑話的京都人都不曉得,知道的人只有藤原長成、平家首領清盛和幾個部下,以及收留牛若的鞍馬寺中一、二個僧侶而已。

而且,連身在鞍馬山的牛若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具有源氏首領血統的人吧?牛若一定還以為自己是藤原長成的兒子。

「我不該說的,我真後悔跟你見面。你千萬別去找遮那王。」

「稚兒取名叫遮那王嗎?」

「我又說了!」

常磐用手掌遮住自己的嘴。她害怕的與其說是平家,還不如說是源氏的餘黨。餘黨一知道遮那王的存在,一定會心癢難耐,偷偷跑去山裡找牛若,恐怕還會把牛若的身世告訴他。

牛若如果知道一切,可能會變身為獅子吧?牛若一直以為自己是貓,如果貓知道自己原來是獅子,就會拋棄城市往曠野奔去吧?

「如果這樣的話,奉六波羅殿之命照顧牛若的僧侶們就會被判罪,連我家的大藏卿也無法倖免。而且,最不幸的就是牛若,我不想再讓他落入戰爭的世界。」

「我不會說的。」

那時候,正近露出春陽般的微笑安慰常磐。他絕對不會說,更不會想去見牛若。

「看看我這身聖人打扮,我是不會這樣做的。」

正近舉起長袖給常磐看。事實上,當時的正近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源氏重振旗鼓的事,根本連個影子都沒有,而且是連想都不可能的事。夢想著辦不到的事情,根本就是白痴。

「我至少是個有名的聖人。」

他的意思是——我可不是只會吃的笨蛋!

「那我就放心了。也是因為你被稱為『四條聖人』,我才會毫無防備地講出這個秘密。我怕出事情,請你以後也別再來找我了!」

以常磐的立場來看,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對一個出生於京都,擁有非常普通的性情的女人而言,喜歡報復與戰爭的坂東武者,是種令人難以理解的生物。這種人偷偷來訪,必然會引起平家的懷疑,一舉瓦解她現在的平靜生活。

「我知道,我不會再來了。」

正近說著就起身辭行。當時正近說的話,並不是謊話。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

在麻田裡,正近思考著。他並不是夢想家,他正在籌算現實的情況。

(如果一樣要切腹死去,我可不要以這副僧侶的樣子而死,我要在戰場上轟轟烈烈的死。)

正近體內流竄的坂東武者之血正在沸騰。不論勝敗,要死得其所,就得舉兵。要舉兵,就必須讓源氏的遺孤牛若知道自己的身世,並勸他起義。

(源氏有百分之一的勝算。若換源氏掌權,現在天地不容的我,就可以安心地在世上的大小路上行走了!)

正近彎下身,在麻田裡快跑。麻高過肩,綿密如雲,覆蓋住整個地面,掩護著正近不被追蹤者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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