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睡著等死的官差 第四節

翌年六月,常磐生下長成的孩子。她悲劇性的命運並不影響她樂天的生理狀況。她生過源氏的孩子、平家的孩子,現在又生了藤原氏的孩子。

那是個男孩。她日後還生了幾個男孩,可是都跟以下的故事沒有直接的關係。

至於她幫清盛生的女兒,則被平家收養,請奶媽照顧著。

義朝的兒子今若、乙若,如先前所述,已經進了寺院。

只有牛若還留在常磐身邊。

「父親。」

他如此稱呼長成,平安的在一條坊門這棟房子里成長,相信自己是藤原家的孩子。而繼父長成也很疼愛義朝的後代,彼此相安無事。

可是,牛若六歲的時候,弟弟誕生了,母親自然忙於照顧嬰兒。

「母親為甚麼只疼菊丸呢?」

牛若臉色大變向常磐抗議過。這行為讓常磐相當痛苦,但也無可奈何。

(這孩子真討厭。)

連親生母親都不得不這樣想。

牛若想要霸佔常磐所有的愛,一知道無法得逞,就以惡作劇吸引常磐的注意。他有一次還故意爬到院內的樹上,倒栽蔥掉入水池,傷勢嚴重得把池水都染紅了。

然而,他的個性並不剛毅。他愛哭,愛撒嬌,怎麼樣都看不到日後「源義經」的鱗毛片爪。換個觀點來講,也許可以說,牛若小時候的性格,可能以改變的形式繼續存在源義經體內。

(牛若這孩子個性不好。)

連藤原長成都這麼想,於是便開始疏遠他。

與其說是疏遠,還不如說長成中年得子,溺愛著菊丸,根本沒空照管牛若。牛若如果會像大人般思考,應該會認為:

(我不幸福。)

牛若的性格相當異常,他有種需求父母盲目愛自己的心態,可能的話,他還希望能夠整天跟常磐的肌膚緊密接觸。常磐應該這麼做,因為這麼一來,牛若的心就會擁有常人的平衡感,野性也會消失,會長成一個平凡的大人,變成僧侶,日本歷史沒有了他,可能會有不同的結果。

牛若總是生活在寂寞中。他的寂寞使他感到憂鬱無聊,也使他的心變得敏銳,對大人們的對話敏感起來。

(說不定,我不是這家的孩子。)

雖然這不像是六歲小孩應有的心情,可是他常常有這種疑心,也更注意大人們的談話。

即使像長成這樣的小官差,家裡也有很多傭人,他們最愛說長道短。

牛若的幼童時期,很自然的就在偷聽傭人的對話中度過。

——牛若不是這家的孩子。

可是,這種話他從來沒有聽過。

雖然如此,傭人們的態度卻顯示出這種可能。他們對待菊丸像崇拜神子似的,但對牛若就不是。

六歲那年的秋天,牛若偷聽到更具衝擊性的話:

「牛若少爺明年就不在這裡了。」

這表示要把他趕離這個家嗎?離開家?進入寺院?太令人難以置信了!進入寺院表示要遠離塵世,跟母親及弟弟分開,不是嗎?

牛若馬上跑去向常磐確認。

「他們是亂講的吧?」

這個幼童用一種祈禱般的心情詢問母親。

可是,常磐突然改變的態度,卻證明傭人們所言屬實——她開始哭泣。

不過,常磐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這件事情之後,家中的傭人們在牛若面前,都突然不說話了。

(為甚麼呢?)

牛若畢竟太小,還不懂其中緣由。

藤原長成也在這件事情後,驚訝的發現牛若長大了,對待牛若的態度也變得謹慎起來。

「雖然只是個孩子,也不能太大意。」他也警告常磐。

長成必須撫育牛若到七歲,然後送他去寺院。養育牛若、監視、送往寺院這三個步驟,是平家賦予長成毫無通融餘地的義務。

在法理上說,牛若雖然是個小孩,但卻是當時政權中判死刑而獲免刑的罪犯。長成奉命照顧他,萬一出了事,平家將會降罪長成。

「明年初就送他去鞍馬山吧。」長成表示。

可是,常磐認為那個季節山中太冷了。

「至少等到春天。」常磐哀求。

長成雖感到不安,還是答應了。

牛若在長成家所受到的待遇改變了——連外面也不能去,日子過得很無聊。

「太冷了。」這是搪塞牛若的理由。

「到了春天,我再帶你出去玩吧!」傭人們安慰他。

然而,傭人們知道,這只是個藉口,等春天天氣暖和了,便要帶他前往鞍馬山,然後,他就再也不會回到這棟房子里了。

不讓他出門,是因為不知道外面會有甚麼人,萬一被源氏殘黨騙走就糟了!而且,京都人都愛說長道短,不知道會灌輸甚麼論調給牛若。

隔壁或對面官差家的孩子也不能來玩,因為他們也很危險,不知道會從父母口中聽到甚麼話,難保不會告訴牛若。牛若一下子被孤立,每天只能在屋內自己玩耍。

又過了一年,牛若七歲了。在正月的某一天,長成透過寢室的竹簾,看到牛若在水池邊專註的遊玩。

(都七歲了,還不太聰明。)

這也使長成感到安心,而且——

(他畢竟是虎子啊!他會不會帶有源家強悍的血統呢?)

長成有這一層恐懼。可是,最近牛若卻突然變乖了。

(雖然是義朝的兒子,卻一點都不像義朝。)

聽說十三歲就被放逐到伊豆的左兵衛佐賴朝,也是個像婦女般的文靜男子,每天過著專心讀經的放逐生活。

(看這狀況,平家權勢可以萬世太平了。)

長成雖然是藤原氏的族人,可是因為跟常磐結縭,獲得平家的保護,有時候也去六波羅服侍清盛,因此可以過著平安的官差生活。平家繼續掌權對長成來說,並不是件壞事。

(可不能讓源氏捲土重來。)

長成本質上很討厭源氏。也許,幾乎所有朝臣都是如此。

粗獷、不知天高地厚、全身馬糞臭味——這就是眾人對源氏的印象。義朝雖然在京都長大,卻只是強壯善戰,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其他的東國武者也一樣,他們的言語、風俗、習慣,跟西國完全不同,讓人覺得怪異、不舒服。

(他們不是日本人,是東人。)

在長成這些宮廷中人的心中,都有這種強烈的想法。東人是前一代的蝦夷人,京都人士相信,東人跟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種。

(牛若應該多少有一點常磐的血統吧?)

長成相信,牛若多少會受到常磐安穩個性的影響。在當時的觀念里,人們相信血統、個性都是男人播下的種,女人只是接受這個種的容器罷了。

但是,眼前那孤獨遊玩的身影,大大違背了長成的願望,因為——

那個小孩並不是牛若,而是侍從的兒子木山。他身上穿著牛若的水干 。

「牛若跑去哪裡了?」又起了一陣騷動。

據木山招認,牛若常常用這一招偷溜出去。

長成仰天嘆息。

(七歲孩子這麼聰明嗎?)

他感到無限害怕,立刻派人到京都大街小巷尋找牛若。

這時候,牛若正走在勘解由小路的高倉附近。

他梳著童式垂髮,穿著涼爽的兒童水干,腳著草鞋。來往行人看到他,大概會覺得是個中等家庭的孩子吧!

他外出沒有特定目的地,視線只是自然的四處飄動,看看來往大路的人,並往市集走去。

他來到頂妙寺西側圍牆時,看到了一幕華麗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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