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

一 不幸的少年

安利柯有時駕船,有時垂釣,身體的健康逐漸恢複了。

釣魚因了魚的種類而異其阻。釣鯔魚與鯛魚,用麵包屑乾酪的混合物,釣別的魚,則用蚯蚓或海中的蠕蟲。

有一日,安利柯獨坐在崖石上釣魚。浪頗高,潮水是混濁的,釣著了四五尾鯔魚與兩三尾鯛魚。

他專心一意地注視著浮標繼續釣著,忽聞背後有喧擾的聲音、這裡平常總聽不到人聲,今日似乎有些兩樣呢。起初還以為是波浪衝擊斷崖的聲音,既而細聽,卻是許多人的喧叫,一陣笑聲,接著就是悲苦的哭泣聲。

安利柯迴轉頭去,見不穿襯衣的那個殘廢少年美尼清,正在被秦·德連寨的群孩侮弄。

美尼清是個十二歲的殘廢的小孩,在三四歲時,樣子曾是很可愛的,後來忽然帶了殘疾。父母從此就不愛他,一味加以叱罵,甚至於這樣罵他:"像你這樣的傢伙,活著也無用,還是快些給我死了好!"

美尼清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受叱罵,他尚未知世間和家庭的事情,看到他家的小孩受父母撫抱,或受鄰人吻,不禁就想哭出來。

美尼清的父母不肯給他食物,即使給他,那種東西也只有他會流著淚去吃。如果是別的小孩,一定是唾棄不顧的。發了霉的麵包皮咧,快腐了的魚咧,僵硬的無花果咧,誰要吃啊!

說起美尼清的衣服,那真不堪。他的衣服可以說全是破布片湊成的,並區沒有人替他縫補,處處都是破洞,可以看見皮肉。

有一日,他的父母竟把他留下,離開桑·德連累了。據說是到美洲謀生去的,將兒子留囑伯母照管。

但父母到美洲去,在美尼清也許反是幸福,因為他的伯母德阿特拉不會像他父母一樣打罵他。可是,父母去了以後,美尼清卻常為惡少年們欺侮了。

惡少年們為什麼欺侮美尼清的呢?因為他父母不在這裡可以欺侮嗎?還是因為他的走相愈大愈可笑的緣故?這可不知道。不過,美尼清橫穿過空地時,惡少年們常要追逐在他的後面喧擾:

"蝦來了!捉蝦啊!捉蝦啊!"

的確,美尼清像只蝦,他那蹣跚的走步的樣兒,既像蝦在跳,又像蟹在橫爬,其形狀之奇怪真是罕見。

美尼清見惡少年們嘲弄他,常漲紅了臉,既怒旦慚,咬緊了牙齒急走;走得愈急,他的樣幾愈像蝦蟹。惡少年們也愈得了興頭,追逐著他,圍繞了攔阻咧,故意碰撞咧,學他的舉動,任情玩弄,不肯休止,除非偶然有正直的船員們路過,把他從這些惡少年中救出。

今日美尼清又照例地成為惡少年們的玩弄物了,恰好為安利柯所見。美尼清不像往日甘愛玩弄,拾起石子向惡少年們投擲。惡少年中的一個首領突然撲向美尼清,美尼清"呀"地一聲,已被他騎在胯下了。

安利柯目擊這光景,他不能自持了,乃放下釣竿,飛跑到空地上,英雄似的怒喝道:

"滾開!卑怯的東西!"

被這一喝喪了膽,群狼似的圍繞著的惡少年們把路讓開了。安利柯掀開了那首領者,和藹地拍著美尼清的肩說:

"起來吧。"

一時吃了驚的惡少年們立即恢複了故態,齊聲地叫喊:

"打!打!打這小傢伙!"

安利柯扶起美尼清,捏了拳頭向周圍怒目而視,喝說:"來!"美尼清就在這當地抱頭鼠竄而去了。

"打!打!打這像煞有介事的小傢伙!"

惡少年的黨徒從四面集攏來了。他們撲向安利柯,把安利柯掀倒在地。安利柯翻起身來,捏了鐵拳左右衝突,惡少年有的被打倒了,有的逃了。

可是惡少年的黨徒很多,安利柯終於被撲倒了。安利柯倒在方才美尼清抬石塊的地方,額碰在石塊上,簌簌流出血來,仍不屈不撓地翻起身。

這時,大人們從四面跑攏來了。惡少年們這才蒼蠅似的散去,安利坷瞭然立在中央,因為眼中滲入了額上流下來的血,不能睜眼來看。

一會兒,藥劑師和醫師都跑來了。安利柯經他們給洗好創口,包紮繃帶以後,就淡然無事,仍想去釣魚。

"沒有什麼,請別向我舅舅談起。我釣魚去了。"他向醫生這樣說。

"請別去釣魚了。風很大呢,受了風,創傷要拖延不愈的。還是我陪你回去。"醫生勸阻他。

"絲毫沒有什麼。如果我不獨自回去,舅父還以為我出了什麼事哩。"

安利柯說了,向醫生道謝畢,徑自到斷崖上收了釣竿與魚簍,然後向舅父的別墅走去。

舅父這時想去看看安利柯釣魚的光景,正從門口出來。見到安利柯帽下的繃帶,急問:"呀,怎麼了?"

"沒有什麼。不小心從崖上跌下把額碰傷了。"安利柯淡然地回答,可是聲音卻不禁發顫。

"究竟怎麼了?不要是大傷啊。"舅父很不安心地將安利柯的帽子除掉了看。

舅父取起帽子,即安了額道:"和誰打過架了嗎?啊!一定是那些惡少年。待我去收拾他們,你快進屋子去。"雖斷續地說,卻似非常激動的樣子,匆匆走了。

安利柯想去勸阻舅父,可是等地迴轉頭喊舅父時,舅父早已走遠,頭也不回一回。

安利柯走進屋子,在自己房中休息了一會兒,等心定了以後取鏡自照,雪白的繃帶上滲出紫色的血跡。這時候,恰好舅父足音很響地回來了。

舅父突然抱住了安利柯接吻,用感動的語調說;

"安利柯,你做了好事了。你的流血是第二次洗禮。泳作為基督教信徒時曾在教會受過第一次洗禮,這次的洗禮是你已成為大人的證據。即使額上留了傷疤也不要緊,這是名譽的痕迹,是你崇高正直的行為的有名譽的紀念品。"

"舅父,我只做了非做不可的事罷咧。我只恨我勇氣不足,力量不夠。"安利柯這樣說。

"好,你已做了正直的事了,用了全力做了正直的事了。別嘆力量不夠,最高尚的行為是超越理性而激發的。不顧任何的犧牲,熾烈地盡全力的行為,才是人生最可尊貴的。成功或不成功,這些都不是問題。該做的時候,勇往直前去做,這樣的精神才是崇高的力量。見利而動的人,決不知道這崇高。你做了好事了,對於絕對的善,你曾奮起過了。"

舅父說時老眼中閃爍著兩滴銀亮的水珠。

二 不知恩

沒有經過幾日,安利柯的傷已痊癒了。

自從那日起,美尼清一次都未曾見到。"至少也應該來對我表示一句謝辭的吧。"安利柯這樣私念著,空待了許多日子。

過了好久,安利柯在街上走著,見美尼清恰好從對面來。安利柯想看看他用什麼態度對待自己。走近前去,哪裡知道美尼清睬也不睬地管自走過了。"為什麼呢?"安利柯兀自覺得寂寞起來。

"我曾為他盡過勇敢的愛的義務,路上相見,抱了我哭泣了來表感謝,不是人的應有的至情嗎?"安利柯自己這樣私忖。可是美尼清卻連目禮都不作,"謝謝"都不說,垂著頭假作不曾看見似的過去了。

安利柯的自負心大大地被損傷了。他不但曾把美尼清由惡少年群中救出,從那次的事情以後,始終不忘記美尼清。如果有機會,還想把自己的果物、穿舊的衣服送給美尼清呢。可是美尼清竟像連這很好的親切心也不值一顧,管自走開了。

有一日,安利柯問舅父:"美尼清一次都不到家裡來嗎?"

"哪裡會來。"舅父冷淡地說。

"但是,偶然……"舅父似已明白安利柯的心清了,呵呵地發出笑來。

安利柯奇怪了,注視著舅父的臉。

"其實,連警察也該來向你道謝羅。"舅父說了又呵呵大笑。

"在那次以後,你遇到過美尼清了吧?他已向你道過謝意了吧?"舅父問。

"木,雖曾在路上見到他,他卻裝作不見,管自走過了。"安利柯回答。

"不要他道謝,不也好嗎?只要自己做過好事不就好了嗎?"舅父這樣說。

"不,舅父,我那時並不存要他道謝的意思。從那時起,我覺得美尼清非常可愛,想有機會再幫幫他的忙。可是他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盲與我要好呢?"安利柯說。

"哦,這樣嗎?"舅父回答說,"這是很明白的羅。且聽我告訴你。你有慈愛的父母,幼小時聽到深情的搖籃曲,一向在愛撫中長大。但是在美尼清,出世以後不曾從人受過一句親切的言語,也不曾聽到過深情的搖籃曲,他所受過的只是虐待。所以美尼清的心就異常了,他不知道世間有所謂情的東西,總以為誰都不會用深情對待他。所以,雖然也許想對你道謝,卻恐怕又遭到你的譏笑,就垂著頭管自去避了。"

"那麼,舅父,我就到美尼清家裡去玩吧。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總覺得那孩子可愛。"安利柯說。

"唔。"舅父點頭。"但還是不去的好。你如果去訪他,他會伯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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