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

一 紀念的草木

過了兩日,舅父已痊癒,步到庭問,好像已有兩年不在家了的樣子,這裡那裡地看房間的花木。

"為什麼這樣歡喜花木啊?"安利柯陪著舅父,不覺又有些奇怪起來。

舅父的庭院有些別緻,可以說是庭院,也可以說是田圃,不,可以說不是庭院也不是田圃。一方有著花卉,種著樹木,同時番茄咧,捲心菜咧,卻生在棕櫚或蘋果之下。什麼葡萄、柑橘、橄欖,都枝觸著枝,充塞著空間。種植雖密,因為肥料與水分充足,生長都很旺盛。

話雖如此,究竟不能在向上長,大概向著日光伸出枝條。如果有人把這些樹木拉夫一株,那就不得了,舅父要大發人了。有一日,後面的農夫考慮了又考慮,勸說:"這樣,究竟是容不下的,如果把這許多大樹十株中除去一株!

舅父聽了大怒,說:"你管自去理置葡萄園與橄欖園好了。這裡的事用不著你來管。在自然林中,會嫌樹木太多嗎?蠢傢伙!只要是大森林,或是南洋一帶的攀援植物的森林中,樹木都重複抱合著生長,密得連人也不能進去,卻仍能一一開花結實,真是了不得。樹木這東西,斷不至於像人類社會的樣子有互相衝突殘殺的事,無論何時總是和愛地大家繁榮的。"

安利柯不承認舅父所說的理由是正確的.安利柯深知道植物之間也與人與動物一樣,有著弱肉強食的原則。覺得舅父的話,並非就全般的自然界而發,只是用以辯護自己所愛好的庭園而已。

話雖如此,舅父把自己的庭園比之於美洲或馬來群島的原始林,卻是很適合的。舅父的庭園裡,這裡那裡地伸著薔薇的有刺的枝條以及檸檬或梨子的權技,人過林下,那些刺或技就會把人的頭,手或衣服抓住。

舅父走入小路,常把頭低下或把腳斜放,可是仍不免被牽刺;避轉頭去呢,又碰在伸出的權枝上;等勉強走出小路,帽子又被掛在樹枝上了。

雖然如此,舅父卻毫不動氣,只是笑著,對那小心地跟在後面的安利柯說:

"你看,這邊來歡迎我,那邊又來抱我,似乎樹木也知道愛與嫉妒的。我方才撫觸它們的時候,它們不是曾向我點頭嗎?哪,樹木這東西,比動物更來得敏感而善良哩。它們既不會咬人,又不會放出討厭的臭氣,而且不會為了逞貪慾而向火撲來。"

二 解語的草木

舅父來到空地上,又這樣說:

"安利柯,我每晨到庭問來看,能知道草木或昆蟲的心哩。這邊的樹木向我告渴,那邊的樹木叫我把根上的土掘松,好讓空氣透過去。有的叫我捉蟲,有的叫我折去礙事的枯枝。而在另一邊呢,同類相殘的蟲兒們又細語告訴我,說在那裡替我殺除戕害植物的蟊賊。蟲兒們的話是真是假,一時很難分別,凡是有害於草木的蟲類,我必全體驅除。我曾驅除過那可憐的營著社會生活的蟻兒們。只要是有害於草木的,當然不能寬恕羅。

"但是,還有比蟲更厲害的敵人哩。最討厭的強敵便是那含鹽分的潮風羅。至於那強烈的名叫勃羅彭斯的潮風,真是再討厭沒有的東西。它會把鹽潮的細霧吹卷上來,不管葉也好,花也好,蕾蕊也好,都毫不寬赦地吹焦,其兇狠宛如火焰一樣。

"為了那傢伙,使得那槲樹不容易長大,像那柑橘,可憐每年要落兩三次葉呢。但是,現在已不要緊了,那槲樹像著了甲胄的武士,昂然排列在那裡,勃羅彭斯的潮風即使呼嘯著執著鐵鞭襲來,也可抵禦得住。其他,如柑橘類咧,薔薇咧,阿爾代尼亞咧,也都已欣欣向榮,似乎在矜誇著說:你看吧!開著華美的花了。

"但是,安利柯!愛這些樹木,不僅因為是我親手所植,也不僅為了它們能給我新綠、好香或是甘果。我所以愛它們,因為各株各株都能替我溯說往事,引起可懷念的過去的記憶。這裡的一草一木,也都像那石塊與行杖一樣,能替我訴述過去。不,它們是活著的,比之於石塊與行杖更能雄辯地述說過去哩。哪,草木也和我一樣,能感受,能快樂,能忍耐,並且,可憐,它們也和我一樣可憐地要死亡啊!

"如何?你不想聽聽這些草木的歷史嗎?"

"想聽的,清說給我聽吧。"安利柯回答說。

"唔,那麼坐在這裡。恰好有一把大理王的坐椅在這裡。"舅父叫安利柯坐下。

三 美麗的賽爾維亞

舅父乃丹始向安利柯說:

"哪,那裡不是有賽爾維亞嗎?那和普通的賽爾維亞不同,花瓣兩色,乃賽爾維亞的變種,葉小,花香也差,可是在我,卻有著一種難忘的紀念。因此我不願把它除了,另植別種。

"追記起來,那是母親死時的事。父親與我及親屬因為不知怎樣處置母親遺言中提到的財產才好,大家去訪問村中的公證人,一同被招待到一間暗沉沉的寂寞的房子里。他們究竟談說些什麼,那時我還年幼,無從知道,只聽到他們在言語中屢次提起母親的名字。我終於哭出來了。

"於是,公證人說:啊,好了,好了,不是哭的事羅。哥兒,快到庭間看花去吧。我就匆匆地跑到庭間去,見花壇中兩色花瓣的美麗的賽爾維亞正盛開著。我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積是茫然地對著看;回來的時候就折了一枝,插入玻璃杯里。

"好特別的賽爾維亞!第二日,父親看見了,說不如值在土中,於是就教我用盆裝了濕土,把它植入,再將杯里的水灌注在上面。

"後來,這枝賽爾維亞從枝生出根來,漸漸繁盛,就移植在房間。差不多近六十年了,現在是那樣地茂盛。我見到那花叢,總不禁要引起深深的感慨:記起了那村中公證人家裡的昏暗不祥的房屋,……教我把賽爾維亞技種在土裡的父親,……以及我自己兒時的光景。由這個速及到那個,記起了種種往事,不覺感慨系之。曾和我父親同到公證人家裡去的人們,早已全部死盡了,所剩的只有這賽爾維亞與我。父親死了,公證人也死了,兄弟輩、親屬,誰都死了,我也非死不可。永遠繁茂生存的,就是這賽爾維亞。可是,這賽爾維亞如果沒有你,它的歷史也許就要沒人知道了。"

四 威尼斯的金幣與犄牛兒

舅父繼續說:

"還有一種可愛的變種犄牛兒哩。哪,在棕櫚背後長得很繁的就是犄牛兒。

"這也是幾時的事。我被一艘運販小麥的商船雇為僕役,曾兩次航行黑海。第一次回航時離第二次開船為明尚遠,因為想在桑·德連寨度過這些日子,所以就回來了,那正是冬季。

"就是這時候的事羅。桑·德連塞住著一位從檐內巴來的退職的老醫學教授。他的遷居於此,大概是想靠並不富裕的養老金來安閑地過其餘年的。風景既好,所費不多就可過紳士生活,當時的桑·德連寨對於這樣的人,真是再好沒有的處所了。

"那老人有若干醫療器具,有蓄電瓶,也有摩擦起電器。大概很有著許多電氣機械吧,常以制電蝕版自娛。他喜歡和小孩接近,拿出種種機械給我看,或閃閃地發出火花來使我驚異,真是一個很好的老人。

"不久,我和老人就親近起來了。老人教我制電蝕版的方法。用一個舊瓷瓶,一個蒸餾器,一片亞鉛,巧妙地裝置了,教我把古錢移印到銅板上去的方法。一時伊然成了一個古錢學的研究室。

"曾移印過許多東西:西班牙的金幣也移印過,檐內巴的金幣,羅馬的金幣,還有從各處借來的種種貨幣,都移印過。因為太有趣了,見別處有古錢,就立刻借來移印,把電氣化學的裝置鄭重地保存著。

"後來,老人說還要教我模擬金幣的鍍金的方法,我真歡喜萬狀了。這時,恰好附近住著一位患瘋癱病的窮船員,他有一個威尼斯的古金幣。我和他商量想借,他不肯。不知道懇求了多少次,他老是不答應,說什麼這是身上的護符,未死以前決不離身。但他愈不肯,我愈想借來移印。結果,賴了教父的力,以兩回歸還的條件借到,我那時真歡喜得了不得。

"只有兩回羅,一不小心就要到期的,想趕快試看,於是整理好了做金幣形環的裝置,著手做種種實驗。

"已好了吧,金幣的正面定已移印完全,再來改印反面吧。一邊這樣想,一邊急把所裝置的器具打開了看。沒想到不知為了什麼,原來的貴重的金幣不見了。漏掉了嗎?細看也沒有地方會漏掉。我以為自己眼花了,屢次地在器中搜索,合金是有的,貴重的威尼斯金幣卻沒有了!

"完了,一定是金幣被熔入合金中去了,把這熔解了來看吧。熔解以後,金幣就會重新出來吧?我這樣想,戰慄地把它投入熔器中發火來看。金屬漸漸熔解,表面現出了微微的一點黃金。

"這是為什麼?失敗是一定的了。我突然就哭了出來,同時又覺得事不宜遲,就飛也似的奔跑到老教授家裡,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和他商量。

"老教授說:這是很明白的,那威尼斯金幣本是鍍金的贗物,所以就熔解了。你看,這裡剩留著些微的像黃金的東西哩。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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