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 四月

春 一日

今天四月一日了!像今天這樣的好時節,一年中沒有多少,不過三個月罷了。可萊諦後天要和父親去迎接國王,叫我也去,這是我所喜歡的。聽說可萊諦的父親和國王相識哩。又,就在那一天,母親說要領我到幼兒園去,這也是我所喜歡的。並且,"小石匠"病已好了許多了。還有,昨晚先生走過我家門口,聽見他和父親這樣說:"他功課很好,他功課很好。"

加上今天是個很爽快溫暖的春日,從學校窗口看見青的天,含蕊的樹木,和家家敞開的窗檻上擺著的新綠的盆花等。先生雖是一向沒有笑容的人,可是今天也很高興,額上的皺紋幾乎已經看不出了,他就黑板上說明算術的時候,還講著笑話呢。一吸著窗外來的新鮮空氣,就聞得出泥土和木葉的氣息,好像身已在鄉間了。先生當然也快活的。

在先生接著課的時候,我們耳中聽見近處街上鐵匠打鐵聲,對門婦人安撫嬰孩睡熟的兒歌聲,以及兵營里的喇叭聲。連斯帶地也高興了。忽然間,鐵匠打得更響亮,婦人也更大聲地唱了起來。先生停止授課,側了耳看著窗外,靜靜地說:

"天晴,母親唱著歌,正直的男子都勞動著,孩子們學習著,——好一幅美麗的圖畫啊!"

散了課走到外面,大家都覺得很愉快。排好了隊把腳重重地踏著地面走,好像從此有三四口假期似的,齊唱著歌兒。女先生們也很高興,戴赤羽的先生跟在小孩後面,自己也像個小孩了。學生的父母彼此談笑。克洛西的母親的野菜籃中滿裝著董花,校門口因之充滿了香氣。

一到街上,母親依舊在候我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跑近攏去,說:

"啊!好快活!我為什麼這樣快活啊!"

"這因為時節既好,而且心裡沒有虧心事的緣故!"母親說。

溫塔爾脫王 三日

十點鐘的時候,父親見柴店裡的父子已在四角路口等我了,和我說:"他們已經來了。安利柯!快迎接國王去!"

我飛奔過去。可萊諦父子比往日更高興,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父子像今天這般相像。那父親的上衣上掛著兩個紀念章和一個勳章,須卷得很整齊,須的兩端尖得同針一樣。

國王定十點半到,我們就到車站去。可萊諦的父親吸著煙,搓著手說:

"我從那六十六年的戰爭以後,還未曾見過陛下呢!已經十五年又六個月了。他先三年在法蘭西,其次是在蒙脫維,然後回到義大利。我運氣不好,每次他駕臨市內,我都不在這裡。"

他把溫培爾脫王當做朋友稱呼,叫他"溫培爾脫君",不住地說:

"溫培爾脫君是十六師師長。溫培爾脫君那時不過二十二歲光景。溫培爾脫君總是這樣騎著馬。"

"十五年了呢!"柴店主人跨著步大聲說。"我誠心想再見見他。還是在他做親王的時候見過他,一直到現在了。今番見他,他已經做了國王了。而且,我也變了,由軍人變為柴店主人了。"說著自己笑了。

"國王看見了,還認識父親嗎?"兒子問。

"你太不知道了!那可未必。溫培爾脫君只是一個人,這裡不是像螞蟻一樣地大家擠著嗎?並且他也不能一個一個地看見我們呀。"父親笑著說。

車站附近的街路上已是人山人海,一隊兵士吹著喇叭通過。兩個警察騎著馬走過。天晴著,光明充滿了大地。

可萊諦的父親興高采烈地說:

"真快樂啊!又看見師長了!啊!我也老了哩!記得那年六月二十四日——好像是昨天的事:那時我負了革囊捐了搶走著,差不多快到前線了。溫培爾脫君率領了部下將校走過,大炮的聲音已經遠遠地聽到,大家都說:但願子彈不要中著殿下。在敵兵的槍口前面會和溫塔爾脫君那樣接近,我是萬料不到的。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四步遠呢。那天天晴,天空像鏡一樣,但是很熱!——喂!讓我們進去看吧。"

我們到了車站,那裡已擠滿了群眾,——馬車、警察、騎兵及擎著旗幟的團體。軍樂隊奏著樂曲。可萊諦的父親用兩腕將塞滿在入口處的群眾分開,讓我們安全通過。群眾波動著,都在我們後面跟來。可萊諦的父親眼向著有警察攔在那裡的地方:

"跟我來!"他說著拉了我們的手進去,背靠著牆壁站著。

警察走過來說:"不得立在這裡!"

"我是屬於四十九聯隊四大隊的。"可萊諦的父親把勳章指給警察看。

"那可以。"警察看著勳章說。

"你們看,四十九聯隊四大隊,這一句話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哩!他原是我的隊長,不可以靠近些看他嗎?那時和他靠得很近,今日也靠近些才好呢!"

這時,待車室內外群集著紳士和將校,站門口整齊地停著一排馬車和穿紅服的馬夫。

可萊諦問他父親,溫培爾脫親王在軍隊中可拿劍。父親說:

"當然羅,劍是一刻不離手的。槍從右邊左邊別來,要靠劍去撥開的哩。真是可怕,子彈像雨神發怒似的落下,像旋風似的向在密集的隊伍中或大炮之間襲來,一碰著人就翻倒什麼騎兵呀、槍兵呀、步兵呀、射擊兵呀,統統混雜在一處,像百鬼夜行,什麼都辨不清楚。這時,聽見有叫殿下!殿下!的聲音,原來敵兵已排齊了槍刺近來了。我們一齊開槍,煙氣就立刻像雲似的四起,把周圍包住。稍停,煙散了,大地上滿橫著死傷的兵立和馬。我回頭去看,見隊的中央,溫塔爾脫君騎了馬悠然地四處查察,鄭重地說:弟兄中有被害的嗎?我們都興奮如狂,在他面前齊喊萬歲!啊!那種光景,真是少有的!——呀!火車到了!"

樂隊開始奏樂了,將校都向前擁進,群眾踮起腳來。一個警察說:

"要停一會兒才下車呢,因為現在有人在那裡拜謁。"

老可萊諦焦急得幾乎出神:

"啊!追想起來,他那時的沉靜的風貌,到現在還如在眼前。不用說,他在有地震有時疫的時候,也總是鎮靜著的。可是我屢次想到的,卻是那時他的沉靜的風貌。他雖做了國王,大概總還不忘四十九聯隊的四大隊的。把舊時的部下集攏來,大家舉行一次會餐,他必定是很歡喜的。他現在有將軍、紳士、大臣等伴侍,那時除了我們做兵士的以外,什麼人都沒有。想和他談談哩,稍許談談也好!二十二歲的將軍!我們用了槍和劍保護過的親王!我們的溫培爾脫君!從那年以後,有十五年不見了!——啊!那軍樂的聲音把我的血都震得要沸騰了!"

歡呼的聲音自四方起來,數乾的帽子高高舉起了。著黑眼的四個紳士乘人最前列的馬車。

"就是那一個!"老可萊諦叫說,他好像失了神也似的站著。過了一會兒,才徐徐地重新開口說:

"呀!頭髮白了!"

我們三人除了帽子,馬車徐徐地在群眾的歡呼聲中前進。我看那柴店主人時,他好像全然換了一個人了,身體伸得長長的,臉色凝重而帶蒼白,柱子似的直立著。

馬車行近我們,到了離那柱子一步的距離了。

"萬歲!"群眾歡呼。

"萬歲!"柴店主人在群眾歡呼以後,獨自叫喊。國王向他看,眼睛在他那三個勳章上注視了一會。柴店主人忘了一切!

"四十九聯隊四大隊!"他這樣叫。

國王原已向了別處了的,重新迴向我們,注視著老可萊諦,從馬車裡伸出手來。

老可萊諦飛跑過去,緊握國王的手。馬車過去了,群眾擁攏來把我們擠散。老可萊諦一時不見了。可是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稍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他了。他喘著氣,眼睛紅紅地,舉起手,在喊他兒子。兒子就跑近他去。

"快!趁我手還熱著的時候!"他說著將手按在兒子臉上,"國王握過了我的手呢!"

他夢也似的茫然目送那已走遠了的馬車,站在驚異地向他瞠視的群眾中。群眾紛紛在說:"這人是在四十九聯隊四大隊待過的。""他是軍人,和國王認識的。""國王還沒忘記他呢,所以向他伸出手來。"最後有一人高聲地說:"他把不知什麼的請願書遞給了國王哩。"

"不!"老可萊諦不覺回頭來說,"我並不提出什麼請願書。國王有用得到我的時候,無論何時,我另外預備著可以貢獻的東西哩!"

大家都張了眼看他。

"那就是這熱血啊!"他自豪地說。

幼兒院四日

昨日早餐後,母親依約帶了我到幼兒院去,因為要把潑來可西的妹子囑託給院長的緣故。我還未曾到過幼兒院,那情形真是有趣。小孩共約二百人,男女都有。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和他們相比,國民小學的學生也成了大人了。

我們去的時候,小孩們正排成了二列進食堂去。食堂里擺著兩列長秦,桌上樓有許多小孔,孔上放著盛了飯和豆的黑色小盤,錫制的瓢擺在旁邊。他們進去的時候,有忙亂了弄不清方向的,先生們過去帶領他們。其中有的走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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