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 三月

夜學校 二日

昨晚,父親領了我去參觀夜學校。校內已上了燈,勞動者漸漸從四面集攏來。進去一看,校長和別的先生們正在發怒,說方才有人投擲石子,把玻璃窗打破了。校工奔跑出去,從人群中捉了一個小孩。這時,住在對門的斯帶地跑來說:

"不是他,我看見的。投擲石子的是勿蘭諦。勿蘭諦曾對我說:你如果去告訴,我不放過你!但我不怕他。"

校長先生說勿蘭諦非除名不可。這時,勞動者已聚集了二三百人。我覺得夜學校真有趣,有十二歲光景的小孩,有才從工場回來的留著鬍鬚而拿書本筆記簿的大人,有木匠,有黑臉的火夫,有手上沾了石灰的石匠,有發上滿著白粉的麵包店裡的徒弟,漆的氣息,皮革的氣息,魚的氣息,油的氣息,——一切職業的氣息都有。還有,炮兵工廠的職工,也著了軍服樣的衣服,大批地由伍長率領著來了。大家都急忙覓得座位,俯了頭就用起功來。

有的翻開了筆記簿到先生那裡去請求說明,我見那個平常叫做"小律師"的容美眼的先生,正被四五個勞動者圍牢了用筆批改著什麼。有一個染店裡的人把筆記簿用赤色、青色的顏料裝飾了起來,引得那跋足的先生笑了。我的先生病已愈了,明日就可依舊授課,晚上也在校里。教室的門是開著的,由外面可以望見一切。上課以後,他們眼睛都不離書本那種熱心真使我佩服。據校任說,他們為了不遲到,大概都沒有正式吃晚餐,有的甚至空了肚子來的。

可是年紀小的過了半小時光景,就要伏在桌上打吨,有一個竟將頭靠在椅上睡去了。先生用筆桿觸動他的耳朵,使他醒來。大人都不打瞌睡,只是目不轉睛地張了口注意功課。見了那些有了鬍鬚的人坐在我們的小椅子上用功,真使我感動。我們又上樓去到了我這一級的教室門口,見我的座位上坐著一位鬍鬚很多的手上縛著繃帶的人,手大概是在工場中被機器軋傷了,正在慢慢地寫著字呢。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的高大的父親,他就坐在對"小石匠"的座位上,把椅子擠得滿滿的,手托著頭,一心地在那裡看書。這不是偶然的。據說,他第一夜到學校里來就和校長商量:

"校長先生!請讓我坐在我們兔子頭的位子上吧!"他無論何時都稱兒子為"兔子頭"。

父親一直陪我看到課畢。走到街上,見婦人們都抱了兒女等著丈夫從夜學校出來。在學校門口,丈夫從妻子手裡抱過兒女,把書冊筆記簿交給妻子手裡,大家一齊回家。一時街上滿是人聲,過了一會即漸漸靜去。最後只見校長的高長瘦削的身影在前面消失了。

相打 五日

這原是意中事:勿蘭諦被校長命令退學,想向斯帶地報仇,有意在路上等候斯帶地。斯帶地是每日到大街的女學校去領了妹子回家的,雪爾維姐姐一走出校門,見他們正在相打,就嚇慌了逃回家裡。據說情形是這樣:勿蘭諦把那蠟布的帽子歪戴在左耳旁,悄悄地趕到斯帶地背後,故意把他妹子的頭髮向後猛拉。他妹子幾乎仰天跌倒,就哭叫了起來。斯帶地回頭一看是匆蘭諦,他那神氣好像在說:"我比你大得多,你這傢伙是不敢做聲的,如果你敢說什麼,我就把你打倒。"

不料斯帶地毫不害怕,他身材雖小,竟跳過去攫住敵人,舉拳打去。但是他沒有打著,反給敵人打了一頓。這時街上除了女學生沒有別的人,沒有人前去把他們拉開。勿蘭諦把斯帶地翻倒地上,亂打亂增。只一瞬間,斯帶地耳朵也破了,眼睛也腫了,鼻中流出血來。雖然這樣,斯帶地仍不屈服,怒罵著說:

"要殺就殺,我總不饒你!"

兩人或上或下,互相扭打。一個女子從窗口叫說:"但願小的那個勝!"別的也叫說:"他是保護妹子的,打呀!打呀!打得再厲害些!"又罵勿蘭諦:"欺侮這弱者!卑怯的東西!"勿蘭諦發狂也似的扭著斯帶地。

"服了嗎?"

"不服!"

"服了嗎?"

"不服!"

斯帶地忽然掀起身來,拚命撲向勿蘭諦,用儘力氣把勿蘭諦按倒在階石上,自己騎在他身上。

"啊!這傢伙帶著小刀呢!"旁邊一個男子叫著,跑過來想奪下勿蘭赧的小刀。斯帶地憤怒極了,忘了自己,這時已經用雙手捉住敵人的手臂,咬他的手,小刀也就落下了。勿蘭諦的手上流出血來。恰好有許多人跑來把二人拉開,勿蘭諦狼狽地遁去了。斯帶地滿臉都是傷痕,一隻眼睛漆黑,帶著戰勝的矜誇站在正哭著的妹子身旁。有二三個女小孩替他把散落在街上的書冊和筆記簿拾起來。

"能幹!能幹!保護了妹子。"旁人說。

斯帶地把革袋看得比相打的勝利還重。他將書冊和筆記簿等查檢了一遍,看有沒有遺失或破損的。用袖把書拂過又把鋼筆的數目點過,仍舊放在原來的地方。然後像平常一樣向妹子說:

"快回去吧!我還有一門算術沒有演出哩!"

學生的父母 六日

斯帶地的父親防自己的兒子再遇著勿蘭諦,今天特來迎接。其實勿蘭諦已經被送進了感化院,不會再出來了。

今天學生的父母來的很多。可萊諦的父親也到了,他的容貌很像他兒子,是個瘦小敏捷、頭髮挺硬的人,上衣的紐孔中帶著勳章。我差不多已把學生的父母個個都認識了,有一個彎了背的老婦人,孫子在二年級,不管下雨下雪,每日總到學校里來走四次。替孩子著外套呀,脫外套呀,整好領結呀,拍去灰塵呀,整理筆記簿呀。這位老婦人除了這孫子以外,對於世界恐怕已經沒有別的想念了吧。還有那被馬車碾傷了腳的洛佩諦的父親炮兵大尉,他也是常來的。洛佩諦的朋友於回去時擁抱洛佩諦,他父親就去擁抱他們,當做還禮。對著粗布衣服的貧孩,他更加愛惜,總是向著他們道謝。

也有很可憐的事:有一個紳士原是每天領了兒子們來的,因為有個兒子死了,他一個月來只叫女僕代理他伴送。昨天偶然來到學校,見了孩子的朋友,躲在屋角里用手掩著面哭了起來。校長看見了,就拉了他的手,一同到校長室里去了。

這許多父母中,有的能記住自己兒子所有的朋友的姓名。間壁的女學校或中學校的學生們,也有領了自己的弟弟來的。有一位以前曾做過大佐的老紳士,見學生們有書冊、筆記簿掉落了,就代為拾起。在學校里,時常看見有衣服華美的紳士們和頭上包著手巾或是手上拿著籃的人,共同談著兒子的事情,說什麼:

"這次的算術題目很難哩!"

"那個文法課今天是教不完了。"

同級中如果有學生生病,大家就都知道。病一痊癒,大家就都歡喜。今天那克洛西的賣野菜的母親身邊,圍立著十個光景的紳士及職工,探問和我弟弟同級的一個孩子的病狀。這孩子就住在賣菜的附近,正生著危險的病呢。在學校里,無論什麼階級的人,都成了平等的友人了。

七十八號的犯人 八日

昨天午後見了一件可感動的事。這四五天來,那個賣野菜的婦人遇到代洛西,總是用敬愛的眼色注視他。因為代洛西自從知道了那七十八號犯人和墨水瓶的事,就愛護那賣野菜的婦人的兒子克洛西——那個一隻手殘廢了的赤發的小孩——在學校里時常替他幫忙,他不知道的,教給他,或是送他鉛筆和紙。代洛西很同情他父親的不幸,所以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地愛護他。

這四五天中,賣野菜的母親見了代洛西總是盯著他看。這母親是個善良的婦人,是只為兒子而生存著。代洛西是個紳士的兒子,又是級長,竟能那樣愛護自己的兒子,在她眼中看來,代洛西已成了王侯或是聖火樣的人物了。她每次注視著代洛西,好像有什麼話要說而又不敢出口。到了昨天早晨,她畢竟在學校門口把代洛西叫住了,這樣說;

"哥兒,真對不起你!你這樣愛護我的兒子,肯不肯收下我這窮母親的紀念物呢?"說著從菜籃里取出小小的果子盒來。

代洛西臉上通紅,明白地謝絕說:

"請給了你自己的兒子吧!我是不收的。"

那婦人難為情起來了,支吾地辯解說。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是一些方糖!"

代洛西仍舊搖著頭說:"不。"

於是那婦人紅著臉從籃里取出一束蘿蔔來:

"那麼,請收了這個吧!這還新鮮哩——請送給你母親!"

代洛西微笑著:

"不,謝謝!我什麼都不要。我願儘力替克洛西幫忙,但是什麼都不受。謝謝!"

那婦人很慚愧地問:

"你可是動氣了嗎?"

"不,不。"代洛西說了笑著就走。

那婦人歡喜得了不得,獨語說:

"漸呀!從沒見過有這樣漂亮的好哥兒哩!"

總以為這事就這樣完了,不料午後四時光景,做母親的不來,他那瘦弱而臉上有悲容的父親來了。他叫住了代洛西,好像覺到代洛西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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