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 十二月

商人 一日

父親叫我以休假日招待朋友來家或去訪問他們,使彼此更加親密。所以這次星期日,我預備和那漂亮人物華梯尼去散步。今天卡洛斐來訪——就是那身材瘦長,長著鴉嘴鼻,生著狡猾的眼睛的。他是雜貨店裡的兒子,真是一個奇人,袋裡總帶著錢,數錢的本領要算一等,心算之快更無人能及了。他又能儲蓄,無論怎樣斷不濫用一錢。即使有五厘銅幣落在座位下面,他雖費了一禮拜的工夫,也必須尋得了才肯罷休。不論是用舊了的鋼筆頭、編針、點剩的蠟燭或是舊郵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來。他已費兩年的工夫收集舊郵票了,好幾百張地粘在大大的自籌上,各國的都有,說粘滿了就去賣給書店。他常拉了同學們到書店購物,所以書店肯把筆記簿送他。他在學校里,也做著種種的交易,有時買進別人的東西,有時賣給別人;有時發行彩票;有時把東西和別人交換;交換了以後有時懊悔了,還要調回來。他善做投錢的遊戲,一向沒有輸過。集了舊報紙,也可以拿到紙煙店裡去賣錢。他帶著一本小小的手冊,把帳目細細地記在裡面。在學校,算術以外,他什麼都不用功。他也想得貸牌,但這不過因為想不出錢去看傀儡戲的緣故。他雖是這樣的一個奇人,我卻很喜歡他。今天,我和他做買賣遊戲,他很熟悉物品的市公,稱我也知道,至於摺疊喇叭形的包物的紙袋,恐怕一般商店裡的夥計也不及他。他自己說,出了學校要去經營一種新奇的商店。我贈了他四五個外國的舊郵票,他那臉上的歡喜,真是了不得,還把每張郵票的賣價說給我聽。我們正在這樣玩著的時候,父親雖在看報紙,卻靜聽著卡洛斐的話,看他那樣子好像聽得很有趣味似的。

卡洛斐口袋裡滿裝著物品,外面罩了長的黑外套。他平時總是商人似的在心裡打算著什麼。他最看重的要算那郵票簿了,好像是他的最大的財產,平日不時和人談及這東西。大家都罵他是慳吝者,說他盤剝重利,我不知道為什麼卻歡喜他。他教給我種種的事情,嚴然像個大人、柴店裡的兒子可萊諦說他即使到用了那郵票簿可以救母親生命的時候,也不肯捨棄那郵票簿的。我的父親卻不信這話。父親說:

"不要那樣批評人,那孩子雖然氣量不大,但也有親切的地方哩!"

虛榮心 五日

昨日與華梯尼及華梯尼的父親,同在利華利街方面散步。斯帶地立在書店的窗外看著地圖。他是無論在街上或別的什麼地方也會用功的人,不曉得什麼時候到了此地。我們和他招呼,他只把頭一回就算,好不講禮啊!

華梯尼的裝束不用說是很漂亮的。他穿著繡花的摩洛哥長皮靴,著了繡花的衣裳,紐扣是絹包的,戴了白海狸的帽子,掛了時計,闊步地走著。可是昨天,華橫尼因了虛榮遭遇了很大的失敗:他父親走路很緩,我們兩個一直走在前,在路旁石凳上坐下。那裡又坐了一個衣服質素的少年,好像很疲倦了,垂下了頭在沉思。華橫尼坐在我和那少年的中間,忽然似乎記起自己的服裝華美,想向少年誇耀,舉起腳來對我說:

"你見了我的軍靴了嗎?"他的意思是給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竟毫不注意。華梯尼放下了腳,指絹包的紐扣給我看,一面眼瞟著那少年說:"這紐扣不合我意,我想換銀鑄的。"那少年仍舊不向他看一眼。

於是,華梯尼將那白海狸的帽子用手指頂了打起旋來。少年也不瞧他,好像是故意如此的。

華梯尼憤然地把時計拿出,開了後蓋,叫我看裡面的機械。那少年到了這時,仍不抬起頭來。我問:

"這是鍍金的吧?"

"不,金的羅!"華梯尼答說。

"不會是純金的,多少總有一點銀在裡面吧?"

"哪裡!那是不可能的。"華橫尼說著把時計送到少年面前,問他:

"你,請看!不是純金的嗎?"

"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說。

"嗄呀!好驕傲!"華梯尼怒了,大聲說。

這時,恰巧華梯尼的父親也來了。他聽見這話,向那少年注視了一會,銳聲地對自己的兒子:"別做聲!"又附著兒子的耳朵說:"這是一個瞎子。"

華梯尼驚跳起來,細看少年的面孔。他那眼珠宛如玻璃,果然什麼都看不見。

華梯尼羞恥了,默然地把眼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非常難為情地說:"我不好,我沒有知道。"

那瞎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了親切的、悲哀的聲音:

"哪裡!一點沒有什麼。"

華梯尼雖好賣弄闊綽,卻全無惡意。他為了這件事,在散步中一直不曾笑。

初雪 十日

利華利街的散步,暫時不必再想,現在,我們美麗的朋友來了——初雪下來了!昨天傍晚已大片飛舞,今晨積得遍地皆白。雪花在學校的玻璃窗上,片片地打著,窗框周圍也積了起來,看了真有趣,連先生也搓著手向外觀看。一想起做雪人呀,摘檐冰呀,晚上燒紅了爐子圍著談有趣的故事呀,大家都無心上課。只有斯帶地熱心在對付功課,毫不管下雪的事。

放了課回去的時候,大家多高興啊!都大聲狂叫,跳著走,或是用手抓雪,或是在雪中跑來跑去。來接小孩的父兄們拿著的傘上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上也白了,我們的書袋,一不顧著轉瞬也白了。大家都喜得像發狂。水沒有笑臉的鐵匠店裡的兒子撥來可西今天也笑了;從馬車下救出了小孩的洛佩諦也拄了拐杖跳著;還未曾手觸著過雪的格拉勒利亞少年把雪圍攏了,像吃桃子樣地吃著;賣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把雪裝在書袋裡。最可笑的是"小石匠",我父親叫他明天來玩,他口裡正滿含著雪,欲吐不得,欲咽不能,眼看著我父親的臉。大家見了都笑了起來。

女先生們都跑了出來,也好像很高興。我二年級時的可憐的病弱的先生,也咳嗽著在雪中跑來了。女學生們"呀呀"地從門壁的學校湧出來,在鋪著毛氈似的雪地上跳躍迴旋。先生們都大了聲叫著說:"快回去,快回去!"他們看了在雪中狂喜的小孩們,也是笑著。

安利柯啊!你因為冬天來了而快樂,但你不要忘記,世間有許多元衣無履,無火暖身的小孩啊!因為要想教室暖些,有的小孩用進出血長著凍瘡的手,拿著許多薪炭到遠遠的學校里。在世界上,全被埋在雪中的學校也很多。在那種地方,小孩都牙根震抖著,看著不斷下降的雪,懷著恐怖。雪積得多了,從山上崩下來,連房屋也會被壓沒的。你們因為冬天來了歡喜,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世間,就有許多要凍死的人啊!

——父親

"小石匠" 十一日

今天,"小石匠"到家裡來訪過我們了。他著了父親穿舊的衣服,滿身都沾著石粉與石灰。他如約到我們家裡來,我很快活,我父親也歡喜。

他真是一個有趣的小孩。一進門就脫去了被雪打濕了的帽子,塞在袋裡,闊步地到了裡面,臉像蘋果一樣,注視著一切。等走進食堂,把周圍陳設打量了一會兒,看到那駝背的滑稽畫,就裝了一次兔臉。他那兔臉,誰見了也不能不笑的。

我們做積木的遊戲。"小石匠"對於築塔造橋有異樣的本領,堅忍不倦地認真去做,樣子居然像大人。他一邊玩著積木,一邊告訴我自己家裡的事情:他家只是一間人家的屋閣,父親夜間進夜校,母親還替人家洗衣服。我看他父母必定是很愛他的。他衣服雖舊,卻穿得很溫暖,破綻了的處所補綴得很妥帖,像領帶,如果不經母親的手也斷不能結得那樣整齊好看。他身形不大,據說,他父親是個身材高大的人,進出家門都須屈著身,平時呼他兒子叫"兔子頭"。

到了四時,我們坐在安樂椅上,吃牛油麵包。等大家離開了椅子,我看見"小石匠"上衣上粘著的白粉沾在椅背上了,就想用手去抗。不知為什麼,父親忽然抑住我的手。過了一會兒,父親自己偷偷地拭凈了。

我們在遊戲中,"小石匠"上衣的紐扣忽然落下了一個,我母親替他縫綴。"小石匠"紅了臉在旁看著。

我將滑稽畫冊給他看。他不覺一一裝出畫上的面式來,引得父親也大笑了。回去的時候,他非常高興,以至於忘記了戴他的破帽。我送他出門,他又裝了一次兔臉給我看,當做答禮。他名叫安東尼阿·拉勃柯,年紀是八歲零八個月。

安利柯啊!你去拭椅子的時候,我為什麼阻止你,你不知道嗎?因為如果在朋友面前拭,那就無異於罵他說:"你為什麼把這弄齷齪了?"他並不是有意弄污,並且他衣服上所沾著的東西,是從他父親工作時拈來的。凡是從工作上帶來的,決不是齷齪的東西,不管他是石灰、是油漆或是塵埃,決不齷齪。勞動不會生出齷齪來,見了勞動者的人,決不應該說"啊!齷齪啊!"應該說"他身上有著勞動的痕迹。"你不要把這忘了!你應該愛"小石匠",一則他是你的同學,二則,他是個勞動者的兒子。

——父親

雪球 十六日

雪還是不斷地下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