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家國苦難

公元1125年,趙明誠調淄州,上任沒多久,金人突然向北宋開戰,從燕京打到太原,戰火迅速燒向洛陽、汴京。

女真族原是黑龍江流域的游牧民族,受北遼統治。長期的氏族社會,等級森嚴,男人能獵殺虎豹,女人兒童也操刀習武。其中的一支完顏氏勢力漸大,立國為金,與遼朝耶律大石分庭抗禮。

北宋到徽宗後期,已逾一百五十年。而女真族的金國僅僅建立十年。

中原文明患病。女真族卻有某祌原始的單純,能在短期內聚力發力。

善於尋歡作樂的宋徽宗於宣和六年(1124年)突發奇想,聯金攻遼,收復了五代石敬塘獻給遼人的燕雲十六州。徽宗很得意,認為自己完成了宋太宗的未竟大業。蔡京更是拚命妓吹宋金聯合、一舉擊畋遼國的蓋世奇功,大搞慶祝活動。然而金人卻在盤算,吃掉大宋。

1125年10月,十幾萬金兵鐵騎分兩路發起了閃電戰,一路攻城拔地,僅兩個月,兩路金兵就會師干汴梁城下,耀武楊威。擁宵二十萬守軍的宋徽宗慌忙撂挑子,做了太上皇。太子趙恆繼位,是為宋欽宗。改元靖康。

京城內的百姓強烈呼籲殺掉誤國的奸臣,宋欽宗迫於形勢,將蔡京、童貫等人逐出京師。蔡京死在前往貶所的路上,五天無人收屍。蔡氏家族一畋塗地。

次年,汴梁城破。

金軍奔人這座稱冠全球的繁華都城,燒殺搶掠,狂淫婦女。連小女孩兒老婆婆也不放過。投汴河自盡的少女、少婦、老婦數以千計。徽欽二帝及數萬皇室成員、宮娥嬪妃、能工巧匠被金兵劫走。連同裝車的珍寶古玩典籍,出城走了幾晝夜,人夜火把亂晃,萬人哭號。著名的豐樂樓、太和樓、班樓成了焦土。米價暴漲,樹皮被扒光吃盡。蔡京的東西名園,趙家府第及京師眾多私家豪華園林,駐紮著從草原殺過來的金兵……這就是後來岳飛以血淚書寫的《滿江紅》中提到的「晴康恥」。

靖康二年夏,康王趙構在商丘應天府匆匆繼位,是為宋高宗。此人是個逃跑「專家」,聽到金兵二字就要尿褲子,他一路南逃,後來跑到越州(紹興)站穩了腳跟,才發現自己嚇出了不孕症……

金人血淋淋的屠刀切下北中國,也把李清照的命運「欄腰」切成兩半。

1126年,山東也面臨著淪陷。

此間待在淄州的李清照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令人不無驚訝的是:戰爭即將切掉北中國,卻未能影響李、趙二人的愛情生活;夫妻倆的「金石情緣」在戰爭的紛亂中紋絲不動。

學者們於此往往匆匆帶過,其實沒必要。這個史實不是見不得人的,恰好相反,倒值得濃墨書寫。李清照在國家面臨南北分裂之時,仍痴心於愛,鍾情於金石書畫,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舉「二戰」為例:當納粹德國肆虐歐洲時,一些被佔領國的科學家,安靜地待在他的書齋或實驗室,面對層刀毫無恐懼,能吃能睡能工作,並充滿了生與死的幽默感。這是勇氣使然。

李清照一個貴婦,生在官宦人家,婚後備受夫君呵護,這朵綻放了四十餘年的富貴之花,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變成愛國女詩人,吼出金戈鐵馬。她愛文物就是愛國。而文化從來有矜持的特徵。在侵略者日益逼近的馬蹄聲中,她繼續著她那既高貴又平凡的愛情生活——

趙明誠從邢氏村莊買得一本白居易手書的《楞嚴經》,如獲至寶,連夜飛馬歸家,顧不得洗澡上床,急切喚娘子沏一壺「小龍團茶」。燭光通明,兩口子「相對展玩,狂喜不支」。

今人解讀這喜悅,不妨視為趙、李二人對金國侵略者的無限輕蔑。

金兵圍困汴京時,夫婦倆急、奔青州,望著那些堆了十幾間屋子的文物,憂心如焚。李清照《金石錄後序》說:「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三十年心血將毀於一旦。有些寶物是趙挺之傳到趙明誠手上的。個人損失事小,祖國丟了寶貴文物事大。

李清照對未來的恐懼,很快得到驗證,噩夢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1126年的春天,趙明誠的母親在金陵去世,他帶了十五車文物赴金陵,李清照暫留青州,守著十餘間「書冊什物」。他們習慣了和平的生活,「幾曾識干戈」?對戰爭這頭怪營憎然無知。飽讀詩書,書上卻哪有刀光劍影?

戰事一天天地吃緊,李清照心驚肉跳,守著文物子肯走。青州的姐妹們勸不動她,已各奔東兩。

年底,金兵攻陷青州,先人城的軍隊,惟恐後續部隊佔便宜,曽性大作,掠殺姦淫。李清照卷人逃難的人群中。

金人毀了她的美好家園。十餘間屋子的文物燒成灰燼。

她千里奔逃,掘轉到金陵,已經是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的初春了。趙明誠時任江寧知府,兩年間派人八方尋她蹤跡。劫後重逢,夫妻抱頭痛哭一場。趙明誠在知府廳「大慟」,顧不得哭相難看,僚屬亦感動。

李清照驚魂甫定,住進了江寧府的高牆深院。

貴婦的円子又回來了。

憑惜著長江天險,金陵城似乎萬無一失。這座名城繁華依舊。宋高宗趙構駐駐蹕金陵,改江寧府為建康府。

皇帝念念不忘割地求和。高官們照樣享樂。

這一年的上已節,趙明誠的許多親戚族人聚干建康,李清照的弟弟李選也從外地枉來。趙府擺盛宴,室歌曼舞慶佳節,卻是強顏歡笑。

酒闌客散,詩人無眠。傷感的李清照寫下《蝶戀花》: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長安代指淪陷的北中國。

此後一年多,李清姒生活平穩。國讎家仇,正緩慢植入她的肌膚,流進她的血液。要等到若干年後,那個蒼涼剛勁的李清照方來與世人照面。此間仍是雍容華貴。

李清照幾十年的修養、生存姿態是朝著這個方向。根子扎得深,轉向有個過程,並由內在的力量所推動。打仗是男人們的事,她也不可能去研究軍事。

從1128牢初春到來年的冬天,李清照在建康城裡寫詩,勁頭十足。宋人周渾說:「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

李清照戴斗笠披蓑衣踏雪尋詩,只苦了趙明誠,他寫詩寫不蠃夫人,卻又必須唱和。

李清照人了魔境: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倚石自沉音……

有時下大雪,李清照收拾霄具前腳走,趙明誠後腳消失了蹤影。他才思枯竭,聽到詩就有點害怕,躲起來了。

李清照滿載而歸,到處找他……

春天,她深鎖重門玩味歐陽修,得一闋佳詞《臨江仙》: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窠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域。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美人垂暮。

李易安四十五歲開始言老,比許多男性大詩人還晚了好多年,杜甫、蘇軾、辛棄疾都是三十幾歲就言老。這首詞作於建炎三年的元宵節後。趙明誠很是欣賞,頻頻向賓客推薦,可是李清照請他和上一闋,他又連連擺手,稱不敢。

趙明誠為逃避寫和詩,還有個口頭禪易安居上堪比東坡居士,趙某不才,豈敢豈敢為這口頭禪,李清照不止生了一固氣。趙明誠常常夜裡賠不是,哄得她玉齒大開粲然一笑。中年夫妻亦纏綿。

屈指算來,夫妻恩愛,二十七年。

李清照忙完了夫妻事,意猶未盡,談起了歷代詩人,雙頰潮紅兩眼發亮。那趙明誠已沉沉睡去……

李清照又變成了文藝理論家,寫《詞論》,批評王安石、黃庭堅、秦少游、張子野,她甚至敢於批評蘇東坡,說東坡填詞不協律,使她為之頭疼。雖然這位兩宋第一名士學究天人,可她李清照偏要說,東坡詞「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她最欣賞李煜,那風度,那才氣,方為詞人本色。再者,時隔兩百年,誰接李重光的班?俺李易安是矣。李清照也表揚歐陽修、二晏、柳永,認為他們是詞家正統,但也各有各的毛病,比如柳永「詞語塵下」,悝語村話過了頭……

趙明誠嘀咕:娘子口氣越來越大。

他是蘇試的「鐵杆兒粉絲」哩,堅決不同意李清照對蘇詞的評價,跟她爭論,並提醒她說:別忘了,你父親李格非是蘇門弟子。

李清照在床上就願起來了,瞪圓了杏眼說:父親是父親,我是我!

兩口子有時候爭得面紅耳赤。睡覺背對背,誰也不理誰……

然而,爭吵的好時光已經不多。

這一年的五月,建康城裡突發兵變,對軍事一竅不通的趙明誠「縋城宵逝」,倉皇逃向安徽一不久,兵亂平息,高宗駕臨建康,沼令趙明誠任湖州知州,並要他火速到建康聽聖諭。趙明誠把李清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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