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鬱悶深處綻放詞語之花

從二十一歲到二十四歲,李清照以整整三年的時光來飽嘗離愁別恨。春夏秋冬,她在園子里穿梭,在小樓上眺望,在池水邊徘徊自她和前輩大文豪們一樣,經歷屬於她的「生存落差」。她太愛了,她也太能愛了,愛丈夫,愛父親,愛天地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爰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主題、永恆的核心。

幸福的婚姻生活突然中斷,恩愛夫妻天各一方,夫君歸期難數。這對青春妙齡的李清照是很要命的。這對占今所每渴望幸福的女人都是很要命的。

李清照對幸福的胃口大,這可不能怪她。淮讓她是李清照呢?她先天的野性、後天的修養才氣,以及她身處的大環境和小環境,使她命中注定要成為傑出的李清照。她的傷心、鬱悶具有鑽石般的價值,她寫下的每個字都閃閃發光,堅硬而又漂亮,千萬年不能磨損。

她表達了一個宋代女人的心聲,她也表達了古今所有女人的心聲。

她寫道:「詩情如夜鵑,三繞來能安。」

李清照有三重大鬱悶。而鬱悶綻放詞語之花。

夜裡她還在園子里轉悠,夏季裹長褀,冬日披裘抱。她喜歡月白色和粉紅色,其次是青色。月色中她留連,星光下她「天足行走」,早農、午後和黃昏她走遍趙府的每一個角落。連楠堂她都要走過去,徘徊於那些成了精似的擊木之間……

廚房的老婆子觀察她很久了,瞧她不停地走並喃喃自語,她們互相咬其朵說:三少奶奶怕是要得瘋病!

府中越傳越像真的:李清照每日一個人走來走去,除了自言自語,有時還自個兒發笑呢,還對著青天長嘯,不是瘋病發作的徵兆么?

姚笛倒不同意,說李清照悶得慌撐不住,散散心罷了。姚笛強調,只有她掌握著三少奶奶的真實情況。

姚笛這是說大話哩。詩情噴涌的李清照,連她自己都不能掌握自己的真實情況。

一代才女滾珠拋玉。

《鷓鴣天》: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瘕兼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眺笛是這首詞的頭一個讀者,激動得攜了詩稿便走,小腳奔向婆婆、大少奶奶,栽跟頭也顧不得廣她爬起來又奔。她也是個寂寞女人吶:新啼痕兼舊啼痕;千里關山勞夢魂;安排腸斷到黃昏!

姚笛敢斷言,李清照寫出了全國所有女人經歷過的傷心與幽怨。雨打梨花深閉門!收句又如此從容,憂而不傷,怨而不病,梨花一枝春帶雨,寂寞深院有凄美!

姚笛進一步闡釋說:原來寂寞女人也能活得流光溢彩!

李清照揭示了憂愁的普適性價值。貴婦民女概莫能外。

人類的生存,就是由這些帶普遍性的情緒所溝成。

所以說,「身在廬山中」的李清照,並不知遒自己在何種程度上是李清照。

而姚笛作為女大文豪的另類粉絲,諒嘆《鷓鴣天》未完,又驚呼李清照的艷詞新作《浣溪沙》了:

綉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番腮,眼波才動破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眺笛讀這艷詞臉兒熱心兒跳。她也給宦遊多年的丈夫寄過詩箋,卻寫不出「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

姚笛不禁含淚,喃喃自語:寄幽懷,寄幽懷,我的官人快回來!

她抄了這首間寄給趙思誠,也不說是誰寫的。思誠接信後「玩之再三」,竟然受了感動,後來歸家的次數明顯增多……彼時,姚笛的夫妻日子漸漸滋潤了,對李清照說起私房話:趙思誠怕我紅杏出牆,到端門弄個一夜情啥的,他為何怕?全靠你那兩句「眼波才動被人猜。月移花影約重來」。

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不可以紅杏出牆么?老天爺沒定過這種規矩,孔聖人也沒有講過這種話。

李清照的詞,為姚笛這類年紀輕輕「守活寡」的女人喚起了女性尊嚴。

眺笛也開始散市危險言論了:女子受壓迫,一定要鬥爭!

她抄寫李清照的每一首新作,不再拿去惡搞,而足到處傳播。

李清照的名篇《一剪梅》,趙府的男人女人都在吟誦:

紅藕番殘玉葷秋,輕解羅裳,柚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盾頭,卻上心頭。

少婦情愁,從初秋堆到深秋,堆滿了,堆不下了。輕愁轉濃愁,十重陽登高日轟然炸開,向天地間瀰漫開去。

李清照二十二歲寫下的《醉花陰》,乃是兩宋三百年的婉約詞絕唱: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陏,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重陽佳節,夫君未歸,她半夜睡不著,鳳流身子不得已,去領略透骨的秋涼。趙明誠在家時,哪有這般光景。一年四季都是火熱的。

趙明誠遠遊,李清照辛苦。

人比黃花瘦……

悵望秋風抱悶思。整日價情思睡吞昏《兩廂記》語,情愛的波濤淹沒了李清照,她要幾今唱。端著酒杯,迎著秋風。秋聲,迎著無聲,情思比野里的西風更廣闊。

這宋朝貴族美婦,盥然逕個唯美主義老,惜愛至上主義者,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朝著男歡女愛張開。所幸她是詩人——

將詩意帶人慾望的核心地帶;讓詩意在慾望的內部生長。

李清照把這首《醉花陰》寄給洛陽的趙明誠,明誠嘆賞不已,卻有點不服氣,欲與娘子比個高低。他閉門三日,一門氣填了五十首《醉花陰》,混同娘子寄來的新作,一併拿給他的朋友陸德夫看,請陸德夫指點其中的佳句。這陸德夫系當時西京文壇頗有名望的點評家,他一句評語,往注會迅速傳到汴京去。陸德夫玩賞良久,對趙明誠說:只三句佳。

趙明誠忙問:哪三句?

陸德夫笑吟:莫道不銷魂,簾卷兩風,人比黃花瘦。

趙明誠拍案叫絕,又仰天長嘆一夫婦二人,從此分出高下,不用再比了。

陸德夫的點評傳遍東京、兩京,後佾傳為佳話。宋元明清的各式書齋,多少男士捋須而誦,多少名暖捧心而吟。

二十三歲的李清照在汴梁域寫下的長調《念奴嬌,美得十分霸道:

簫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兪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怔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晷流,新恫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靖未。

末句又是「陰轉晴」,收盡傷春情緒。

楊升庵先生點評:情景兼至,名媛中自是第一。

《占今詞統》點評:「寵柳嬌花」,新麗之甚。

女詩人從小到大,隨身攜帶了很多美的元素,她創造美詞,製造美賢,平常得很呢。

李清照強勢的性格、宛轉的情態與收盡一切的平和心境,盡顯於這首《念奴嬌》。它表達了少婦,也書寫了中年美婦。

「寵柳嬌花」四個字,很快傳於豪門與市井。

她和趙明誠的美滿的婚姻生活,中斷得恰到好處。且無母愛分心,李清照得以全身心投入到鬱悶愁苦中,於愁悶深處,淀放詞語之花。

藝術就是深人,一竿子插到人性中。李清照專心致志,攝取愁悶的能量,彷彿她「嗜愁」上癮。一如南唐李後主,死死地盯著愁與恨不放。

這可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從二十一歲到二十四歲,李清照在汴京城獨守空房的時候多,泡嘗離別之苦。三年辛苦不尋常,寫下永久流傳的詩篇。這還得感謝趙明誠呢,包括宋朝「磨勘三年」的官制。如果李清照一開始就隨夫崔游,上述哇作便無從談起。中國文學史,唯一的一個頂級女詩人就會缺席。

重要的是:李清照與趙明誠夫妻平等。在心理上,誰也不用變著花樣爭上風。兩口子平等競爭,爭才氣,爭性情,倒是李清照始終略勝一籌。現代人習以為常的格局,古代是鳳毛麟角。北方尤其罕見,因為「大老爺們」太多。

中國歷代民間,都不乏愛情的元素,比如《詩經》、《古詩十九首》中的女性形象,清新而自由。但禮教盛行之後,一對一的愛情體驗,在「三綱五常」的禮教大背景下,難成氣候。

由此可見,李清照的表達空間無限大。

她表達了古代,也書寫了現代。

歷史沉積下的能銫,由她來噴發。恰好她碰上了宋詞這種有利於表達個體情感的文學形式。不過,宋詞碰上李清照,卻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南宋錢塘女詩人朱淑真,以錦心繡口嫁人暴富之家,鬱悶而死,其身世也頗感人,其作品,卻不能和李清照比。

李清照這些日子費受三重壓力,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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