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趙挺之露出了嘴臉

李清照傍晚撫琴之時,趙挺之把她父親李格非秘密請到了楠堂。趙家和李家相距不遠。

另有蔡京的弟弟蔡卞、兒子蔡攸,四個人開小會,卻關係到朝廷即將開始的大動作。

二蔡都是高官。蔡氏家族高官一串串,權傾朝野。這蔡攸又是出了名的大玩家,他進楠堂,上樓東張西望,踏苕厚厚的紅地毯,入這門進那門,書房卧房琴房廚房,他逐一看仔細。卻有兩間朝南的大房間上了金鎖,蔡攸想參觀,趙挺之搖頭,也不作解釋。

蔡攸神秘笑問:莫非是豹房?

趙挺之笑答:不能看的地方,自然也不能問。

蔡攸故意壓低嗓門說:我家老爺子的東園也有闞間秘密豹房。

蔡卞洋裝不知,說:東園有嗎?

蔡京的東西兩園佔地幾十里,曾拆毀民房數千間。它是皇官之外首屈一指的私家豪華園林,也是皇上賞給蔡京的「賜第」。

二蔡一趙邊轉悠邊議論著東園,詼諧,輕鬆,夾雜幾句葷笑話,笑聲回蕩在迷宮似的楠堂中。

李格非一言不發。

他是《西京名園記》的作者。他對西京洛陽、東京汴梁耗贄民財的髙宮園林都有嚴厲批評。他甚至指責過揮金如土的宋徽宗……

這楠堂,李格非頭一次來,以前也曾聽說,它是趙挺之秘密會見朝廷大臣的地方。據傳皇上也來過這兒,與民間的美女艷如幽會。

老親家讓風流成性的皇帝出宮獵艷,尋刺激上癮,李格非對此甚感厭惡。不過,趙挺之行事詭秘,官場只是傳說,李格非也不便直接提醒他:別為自己在官場的遷升而誤了國運。

事實上,趙挺之和李格非,近年來頗不合拍。趙挺之不邀親家到楠堂,也是有原因的:這個一根筋的李格非,無意與他結黨營私。趙挺之屢勸無果,很憧火。

現在是到了劃分陣營的時候了,朝廷打壓元佑黨人,李格非必須「站隊」,要麼與蔡京、趙挺之站在一條線上,要麼與元佑黨人一同遭殃。

元佑,是十幾年前宋哲宗的年號。當時高太后攝政,起用司馬光、蘇車式等人,發起「元佑新政」,糾正王安石「熙寧變法」的嚴重失誤。高太后和司馬光去世後,哲宗親政,起用了一批小人,如暗算王安石父子的呂惠卿,屢害蘇軾、蘇轍的章惇。徽宗上台,復起蘇軾于海南。蘇軾卻死在北歸的途中。

徽宗用蔡京為太師、宰相,而蔡京為鞏固權勢,排除異己分子,決定清算所有死去和活著的元佑黨人。趙挺之挺身而出做了蔡京的急先鋒,獻計獻策。此事若成,他將升為副宰相。

幾天前,蔡京曾指示他:叫你那個親家李格非參與編寫元佑黨人的材料。

今天傍晚,趙挺之把李格非請到楠堂,明為議事,實際上是要親家站隊、表態。蔡卞、蔡攸是趙挺之請來助陣的。二蔡身後是誰,不言而喻。李格非也是久經官場的人,他不會不明白。

四個大人物彷彿在楠堂隨意轉悠,說說閑話,看看風景。

五十多歲的李格非表情沉鬱。

議事庁中的金蓮燭點燃了。兩個黑衣僕人退下,影子般地消失。

三張臉「圍剿」一張臉。趙挺之的嘴皮子翻動著,他代表本朝宰相蔡京,向剛剛調任「提點京東刑獄」的李格非拋出了底牌。

李格非沉默。

趙挺之一笑,拍拍親家的肩膀說:格非呀,你只須表個態,我們保你不出半年連升兩級,官居三品。

李格非還是沉默。

如果他答應參與編寫元佑黨人的黑材料,等干把矛頭直接指向了蘇東坡、司馬光及其家族,並且,將對一些正直的朝廷官員施行打擊。而這些官員當中,有幾個還是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趙挺之在燭光中走動,身影投在牆上。他的表情漸漸嚴肅,板起面孔說話了:李大人,朝廷嚴禁蘇黃文集,應該對你有所觸動吧?

李格非抬眼瞧著趙挺之的臉。

應該說,李格非對這張臉是看走眼了。趙挺之泡年兩次彈劾蘇軾,近幾年又宣稱崇拜蘇軾,和黃庭堅、米芾做朋友,與李格非做兒女親家……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翻手雲覆手雨,打擊死去的人,威逼活著的親家。

李格非開口了,嗓門並不高,他說:趙大人,你已經是六十五歲的人了,來日無多,何必如此?蘇黃大名動天下,朝野共仰,百代追慕。我勸你也考慮一下你的身後名。

趙挺之氣得吹鬍子。

蔡攸冷笑。蔡卞打個呵欠,對他侄子說:隨我出去轉轉吧,這屋裡悶得慌。趙挺之不愧是幾十年的老政客,他不想跟李格非廢話了,直截了當說:格非,我今晚也不多講了。陞官,落官,只在你一念之間。你不寫材料,就得被別人寫進材料,列入元佑黨籍!你和你的家族、你的後代,將永世不得翻身!

他話音未落,卻聽到從遠處傳來女人的清嘯,吃了一驚。婦人長嘯聞所未聞……

李格非笑道:哈哈,我女兒的嘯聲已替我作答。坑害人的黑材料我不寫。你要怎麼寫,隨你吧。這方面你可是高手。

趙挺之湊近李格非,問:你石心了?

李格非答:我鐵心了。

趙挺之排徊良久,乾瘦的身影時而在地上,時而在牆上。他長嘆一聲說:好吧。念在親家的情分上,我爭取不讓你受牢獄之苦。

李清照不知道楠堂發生的這件大事。

春光亮起來了,她心情蠻好。

姚笛又犯病,隔牆指桑罵槐,讓她的嘯聲給鎮住了。李清照初用清嘯,居然有效,當天夜裡講給丈夫聽,笑了好一會兒,又用七成力嘯了一回,吼得趙明誠趕緊捂耳朵。

李清照安慰丈夫說:放心吧,我不會做你的河東獅吼。

這幾日,她碰上姚笛時,姚笛遠遠就躲開了。她賞花,撲蝶,打秋丁,姚笛卻木木的樣子,形容憔悴。姚笛吃飯沒胃口,睡眠質楨差,飯桌上不說一句話。李清照又覺得她可憐,主動接近她,卻不能如願:姚笛也是要強的女人,拒絕李清照的憐憤。

李清照對姚笛的憐憫落了空,也不惱,她依然享受著春風。

偌大的趙府,她清朗的笑聲到處響起,她快活的身影無處不在,感染了一些人,又惹惱了一些人。可是感染也好惹惱也好,二十齣頭的李清照幾乎沒感覺呢。

滿園花鳥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她略感詫異的是:嫁過來快三年了,未能懷上孩子,公公婆婆似乎並不計較。去年還請了名醫給她把過幾次脈,開過兒服藥,今年倒不見醫生進趙府。

肚子老是沒動靜,是她的原因,還是明誠的問題?京城的名醫也不能明確判斷。趙明誠則明確表態:這事既然醫生都說不清,那就不能怪李清照。

明誠是當著母親的面說這番話的,李清照感動得流淚,郭夫人卻皺眉頭……

現在,府中沒人提起這件事了,李清照倒覺得有些奇怪。

更奇的是,公公一見她便下意識瞧她的腰、臀。公公看她的面容時,總是微笑著。

啥意思呢?

李清照猜不透就不去猜了。

對公公,她一直是感激的。初嫁時她對陷害過蘇軾的趙挺之有成見,但沒過多久,她發現步人晚年的公公也慈祥。她由著性子過日子,公公非但不責怪她,反而護著她……

李清照真是有福的女人哩,老公愛她,公公護她。

與趙明誠朝夕相處賞心事多,她甚至想過:不生孩子倒好,兩口子戲耍到老。

想想罷了。這種話,枕頭上也不能對他說。

也許他心裡揣著相同的念頭呢。兩年多八百天了,他還是那副下半年,趙明誠就要出仕了。按朝廷規定,初仕要「磨勘」三年,不可帶妻室。趙明誠考進士沒考上,做官只能走門蔭一途。兩個哥哥都考上了進士,仕途起點高。府中有閑言說,是李清照拖了三少爺的後腿,誤了他的前程。

其實這嫁過來的許多時光,李清照勸過丈夫多少回?拽他起床,推他出門……然而丈夫婚後渾身是勁,就是大腦比較迷糊。

娘子能寫出好詩詞,官人卻拿不出像樣的考試文章。

沒辦法。趙明誠與美娘子耳鬢廝磨,卿卿我我,到學校就要迷糊,要犯錯誤,要耽誤仕途。

娘子太迷人,難怪趙明誠。

唉,青春,幾乎是錯誤的同義語呢。

李清照面臨著離別之苦。她為此憂愁,過一會兒又忘了。幸福的日子慣性大哩。她天性快樂,壓倒愁緒。兩口子分離的滋味她還沒有嘗過,嘗嘗也好。人生多少意緒,既然來到這世上,則不妨嘗嘗,甜的苦的酸的,都要嘗。

這一天陽光燦爛,秋於架上春衫薄。李清照盪秋丁翻閑書,身子懶洋洋。春意在枝頭也在皮下,春意暄鬧,春意也是靜悄悄。困了叫春困,人夜叫春宵……李清照身在西花映照的地方,從尖到腳和春天打著交道。

不需刻意去感受,陽光與鮮花填滿她的每一個細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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