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粉色謎團

趙明誠有兩大迷戀:一是娘子李清照;二是金石書畫。

婚前,他從太學放學出來,通常直奔大相國寺,和那些五花八門的古沅廝守半天,討價還價買走幾件。婚後數月他幾乎忘了大相國寺,得了一點空閑立馬奔回家。以前他有了得意的字畫或金石銘文拓片,總是急於向同窗們展示,和年輕學子們一併欣賞,那叫「展玩」,現在放學的鐘聲一響,他趙明誠出校門一頭扎向東邊家去,把御街西邊著名的古玩市場拋到腦後了。同學戲謔他說:看來他對展玩已經不感興趣了,顛顛地奔回家,只想與娘子「瘋玩」。

太學裡的學子們見過李清照,他們個個驚艷不說,還驚羨她的才華,驚嘆她的舉止:居然雷雨天將趙明誠一把拽上車,小兩口戲雨,一路上嘻嘻哈哈。恣哩,爽哩,忒享受哩。愛起諢號的同學,曾經管趙明誠叫做「趙展玩」,現在改口了,稱他「趙瘋玩」。更有甚者,稱他「瘋玩同學」。

其實,這也不怪太學同學們刁鑽胡鬧。他們大多數都是小夥子,周身火旺。而趙明誠婚前從不逃課,婚後老是逃課,上課又打瞌睡,眼圈兒發黑,背書背錯字,明明是在家裡瘋玩後的結果。下課鐘一響,他雙眼倒放光。終於,惹先生動氣了,上門去教訓他……

同學編了順口溜,趁先生不在課堂時,便對著趙明誠笑嚷:二十一二歲,更更都好睡!嬌娘和棒男,夜夜有得玩!

趙明減哭笑不得。他性格好,人緣好。於是戲謔他的同學越發起勁,他背著書箱到學堂,戲謔者竟然說:更更同學來啦!

趙明誠鬱悶,夜裡對李清照照實講了。李清照說:由他們鬧去吧,鬧一陣就沒勁了。

李府的婆子說她李清照更更叫床,太學的學生又形容趙明誠夜夜瘋玩,雖然有些誇張,卻離實際情形也不遠。結婚這麼久了,幾百個夜晚了,為何「玩」不夠呢?

李清照尋思自己的「瘋勁」時,橫豎有些想不透。身子是個寶藏呢,寶藏越挖越多,而不是挖一點少一點,「慾望山」原來是挖出來的,越挖山倒越高,這可奇怪!做少女的時光何曾想到過這一層?可足少女春心萌動,待字閨中,三年五年想情郎想不夠,也透露出了幾分將來嫁作人婦的光景……

李清照弄不明白的是,莫非她比別的女人更能玩?府中的老婆子議論她的相貌和身材,說是天生風流,媚到骨頭,尋常婦人比不得。她每日對著大銅鏡梳妝,瞅自己的面容與身子,時常走神。浴桶中和被窩裡她也在揣摩,從脖子摸到腳踝,顯然,渾身都智慾望分布。水花與被浪,均有「色波」的痕迹。

為此,李清照和有類似情況的女人一樣,感到有些羞愧。

她是否過於「貪吃」了?

她矛盾。她是大戶人家的女性哩,自幼熟悉禮教,孔聖人說過:「少年,成之在色。」

然而婚前她一直有野性。野性子強化了她的慾望身:她是既骨感又肉感的。

李清照還「野在文化」呢,從李白到李煜到蘇東坡,「野」是生命張力的直接產物。李清照知書識野,不會打壓自己的身子。細腰圓臀,飽滿紅唇,並不是犯錯誤的道具。

靜時俏,動亦俏,這可不怪李清照……

對一個宋代女人來說,確認自己身體的權利,是具有革命性的自由舉措么?

宋代城市風氣,男歡女愛比唐朝又進了一步。比如著名的元宵節五日狂歡,單是汴京端門一帶,那房後橋下樹叢中,就有數下一對情侶廝摟廝抱大享「口福」其中,不乏燈市上剛剛認識的男女,他們不由分說,閃戀一陣子,抱完了便走。節日過後「相忘於江湖」自京城的高官、贄婦,都有存心出軌的參與者。只是他們行事更詭秘。

宋代理學興起,是有針對性的。官方學問的傳播,旨在拿控社會。理學本無錯,不過它越界打壓人性時,則往往錯得離譜。「存天理滅人慾」,它首先要滅掉的,是婦女的身心自由。

李清照身處時代的放縱與禁忌之間。

她在家中風流而已,犯廣什麼錯呢?為何趙府的老婆子、太學的年輕人都那麼起勁地議設她、形容她?二少奶奶姚笛,還到婆婆那兒打她的小報告……所幸公公護著她,表揚她的才華,婆婆才含蓄提醒她說,寫詩,玩球,上街閑逛,原本都是可以的,只是別過分,別讓旁人得了說閑話的口實。

婆婆還一再暗示她說,公公理解她的個性,對她比較寬容。

而如果大權在握的公公對她嚴厲的話,又會怎樣呢?

十九歲的李清照,初嘗豪門的壓力。

也許更大的壓力還在後失呢。

幸福生活似乎有了一絲陰影……

李清照是活在自己的強勢性格中的,對她身處的環境子是太敏感。她強勢,其他人就比較弱勢,趙明誠的兩個做官的哥哥都對她客氣,連婆婆郭夫人也讓她三分。趙氏三兄弟娶的三個妻子,唯有李清照個性鮮明。從她嫁入趙府的頭一天起,趙家人都意識到,這位從山東來的三少奶奶可不是尋常女子,她一舉一動自主性強。有大半年光景,所有沖冓李清照的臉都是笑臉。

後來,漸漸有雜音出來。

我行我素的李清照並不知道自己我行我素,她習慣了。她把娘家的件,格帶人趙府,並未感到趙家門第是壓迫人的東兩。丈夫聽她的,而不是她聽丈夫的,這個局面從趙明誠「追」她的時候起就成形了。夫妻之間的格局,她是占廣上風的。兩個人走到一塊兒,誰強誰弱,通常短時間內就會顯現。

這倒不是說,強勢的那一方故意逞強。

李清照縱情投入愛河,她的個性自然砑露。

愛意本身,會滋生自由元素。

即使是在封建時代,也有女性自由的萌芽。而李清照長成了一棵樹……

她首先是嫁給趙明誠,其次才嫁人趙府。而換成別的女子,這個順序要顛倒過來。

趙明誠是乖男孩兒,老實巴交的山東漢子,他迷老婆就迷老婆,痴心愛著,享受著,甘願弱勢些。他不拿門第壓老婆,也不講「夫為妻綱」的大道理。他一心愛丼被愛,李清照也是。小兩口的婚姻質撤高,蜜月無限長,別說放在趙府,就是放在汴京城,估計也稱得上質貴一流的夫妻。

新婚情味濃。可是過了一年了,這情味兒還是淡不下來,這就不大符合常規了。趙府的雜音不出來才怪。而姚笛這樣的鬱悶女人,發雜音不起勁才怪。

姚笛散布說,李清照被婆婆訓了一頓,如果以後再敢張狂,定有家法伺候,比如不許上街或是回娘家,不許踢球,不許自天唱夜裡嚎……姚笛的想像力得以發揮,鬱悶就得以釋放,她在府中遊走,在迅速翻動嗬皮子的過程中不無欣喜地發現:添油加醋很舒服。事實上,聽她說事兒的人,從大少奶奶到大管家,到廚娘丫頭車夫,多半是豎了耳朵聽。有些人還幫她添油加醋。

同在一個趙府中,有些人說李清照的閑話是有興趣的、有癮的。閑話生髮閑話,興奮點不同。真話和編造出來的話交織在一塊兒,誰能分得清呢?閑話堆起來,要向三少奶奶李清照壓過去……

這一年的炎夏,趙府又有故事。

姚笛「買通」了太太房中的丫頭蓮兒,蓮兒去找李清照的丫環偎翠,吼里咕嚕一通,然後撒退了。

那偎翠不曉事,把聽來的府中閑話報告三少奶奶。李清照初聽不甚在意。再聽,心裡就不大爽了。閑話是針對她的,從蓮兒的口中說出來,卻與姚笛有關。姚笛是到幽篇院走動最多的女人,李清照送過她不少東西,其中包括趙明誠珍愛的一對汝窯白瓷香爐。姚笛有話不當面講,背地裡唾沫星子飛,「飛」過好幾固了,啥意思呢?婆婆只略略說了李清照幾句,哪裡就要動家法,不許這個那個的。

李清照不爽,正中姚笛下懷。而蓮兒是婆婆房中的丫頭,她去找偎翠嘰嘰喳喳,表面上與姚笛無關。姚笛為此竊喜哩,照樣去幽簠院走動,剌探情報,可是這一層,連偎翠都瞞不過。偎翠向李清照彙報時曾說:蓮兒手腕上的那個玉鐲,是二少奶奶姚笛賞的……

姚笛到幽篁院,李清照給她冷臉瞧。

七月中旬的一日午後,李清照穿著寬鬆的米色裙子,半躺在院中陰涼處的搖椅上,搖著一把從濟南帶來的、有黃庭堅手跡的摺扇。

女人通常用團扇,李清照卻用男人的摺扇,其中有何緣故呢?姚笛想知道。

妯娌二人在院落中,一個半躺著,一個站著。竹葉子沙沙沙……姚笛也談起黃山谷、米芾,想細看摺扇上的字。李清照把扇子給她看了看,順口說:這把摺扇有故事,你想聽嗎?

姚笛忙道:當然想聽了。這麼貴重的摺扇,值幾十兩銀子哩,想必是令尊大人送你的吧?

李清照瞟她一眼說:如果我告訴你,這把扇子是山東一位公子送我的,你信么?

姚笛說:三少奶奶出自山東名門,你講的話,我姚笛豈敢不信?什麼樣的公子哥呢?

李清照以嘲笑的口吻說:哄你玩兒哩,你倒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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