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情人與病人

趙明誠一去多日無消息,更奇的是,那快腿快嘴的胖媒婆也借口有事,消失了。李清照等著趙家下聘禮哩,晴天雨天倚門而礓,打帘子手都酸了,佇立腳也麻了。

過年了卜汴梁城年味兒濃,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倒貼福字,正掛門神,年輕人穿新衣放鞭炮,大小氣球踢向雲霄……耍子多多吃物豐盛。更兼那些勾欄瓦肆,酒樓茶坊,萜宇宮觀,三教九流,人如潮水車如龍。李府的廚子、侍女、雜役、車夫,也分成兩撥,輪番上街耍、公子小姐更不用說了。

京城有歧大戶人家女眷,節日里只許倚倚門窗,模樣兒可憐巴巴。李格非卻宣布;有竹堂中人,逢節日務必玩高興吃安逸(吃安逸是眉山土語,格非向東坡學來)。王氏則逐一打發細碎銀子,叫下人們出去盡興花銷。

年年過春節,李清照鬧得最歡,從臘月鬧到正月十九,因「上元狂歡」有五日之多。她是李府的核心人物、戲耍頭月,眾人在她的帶領下,越耍越能耍……可是今年,可是眼下,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模樣兒有點痴呆。

痴嗜哩?朵啥哩?

問她她也不言語。

年三十守歲,她把自己灌醉,抱著濃愁上床睡。

大年初一,她在後園「調教蟲蟻」,調教一隻瘦鸚鵡。

大年初五,她只玩了一回李選送她的撥浪鼓。

初五這天的午後,丫頭們聚於後園迴廊中議論:小姐今年不帶我們瘋玩,好可惜。

小廝們蹭過來插嘴:小姐和我們玩不起勁。小姐心裡只裝著一個人。

丫火故意問:小姐心裡裝著誰呀?

小廝打諢笑答:裝著那位太學生,白淨面皮長身漢子!

丫頭皺眉說:啥漢子不漢子的,難聽!

小廝越發說起勁了:漢子咋堆聽了?豈不聞,男大當婚女大思漢?

丫頭捂起耳朵:不聽不聽,我們不聽!

小廝咧嘴樂了,扯開嗓門說:表面不聽,嘿,裡頭裹個春心!

老笸家路過迴廊聽見了,抿嘴笑笑。他熟悉這家裡的風格,下人們向來少拘束。

閨房中的李清照也聽見了,心想:這年過得冷清。

汴梁多的逛熱鬧去處,卻勾不起她一點興趣。

閨女。宅女。天天在家裡。

爐香靜逐遊絲轉,心香為誰發亦難?

去年的羅三,今年的趙三……

男子的魅力,居然大如許!

家裡近日來了親戚,李清照也陪過了幾杯淡酒。酒後鼻息濃,對鏡貼花紅,可是花紅貼給隹看啊?她伏干窗前桌上,瞧著窗花,憋著心花。初春午後,樹梢日頭也傾慨!……那花架卜,的大紅鈞窯瓶插著梅花呢,她看過多少次了,千次還是萬次?不看它時,餘光里也有它;人到別處走動,心裡還是宵它。莫奈何。

蚯蚓走泥紋,牽得奴家魂……

李清照很有些納悶,一個夏天才認識的太學生,竟讓她失魂落魄,無心過年不想耍。唉,是由於他魅力大呢,還是由於她春心大?如果是後者,那麼,這一顆春心究竟有多大?比一般的女孩子大么?

小她六七歲的李遠溜進她的房間,送她一隻風鈴,卻是為了巴結她,探聽趙公子的消息。李潰照生氣了,一搖風鈴說:別鬧心!

那風鈴一陣響:丁丁丁……

李這溜走,到門邊回頭熵笑:丁丁丁,不鬧心。

鬱悶的李清照終於啟齒一笑。

當年李格非無子,王夫人三十多歲才生下李選,合家歡賽,呼李選乳名為李丁。丁諧音釘,取木上釘得牢的意思。

李清照去母親的卧房,明是請教針線活,坐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想聽趙府消息:這大過年的,莫非爹爹與同在禮部的趙挺之大人沒有往還?

母親只說針線,拿笑眼不時瞟瞟女兒。過來人懂得多,但是有錢話擱到嘴邊也不能說。

李清照嘆息著回閨房,瞅瞅花瓶,翻翻閑書。

歷城羅希亮以三月琴心挑動她……愛河一旦泛起情波,再難平復。春心恰如繡球,拋給京城的太學生。八字合過了,門第配過了,人也「處」過了,雙方父母都滿意,只等趙家下聘禮。可是這趙明誠,大過年沒個音訊。

李清照想:以他那樣身份品貌,只怕媒人踏破門檻。胖媒婆莫非又去別處張羅了?京城名援多哩,趙挺之官居禮部侍郎,四品上階高官,他與皇室結姻親也有可能……

李清照想得遠了。

這也是沒辦法。一旦愛上了,就會想得細又想得遠。

她想:以趙三那性格,會聽從父母之命吧?

李清照坐卧不安了,黃昏里獨自走到後花園,步入抱月亭,站在他年前站過的地方,抱影徘徊。

過了一會兒,彎彎月兒碧空照。

她想:那歷城媒婆孔嫂咋說的?濟照,清照,名兒吉兆!

她雙手合十,念聲阿彌陀佛。

這一夜她沒有睡好。

接下來的幾日,仍無趙明誠一紙書信。李清照悄悄叫老管家去趙府打聽,管家回來說,趙府朱門緊閉自元宵節開封數十萬人狂歡。人夜,恰遇天降瑞雪,全城千種燈與億萬雪花共舞。李清照卻在堂屋守著一堆炭火,她對想拉她出去試燈的弟妹說: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心被情牽著呢。燈呀雪的有啥意思?

缺了一個人,全世界都乏味了。

家裡人幾乎跑光了,上街去人山人海了。她屈腿抱膝坐了堂屋裡的矮板凳,獨自撥著鐵盆中的炭火,臉兒破火光映得通紅。懨懨的,沒情沒緒,臉紅心兒灰……

她想:那胖媒婆咋說的?紅配紫,愛到死。

心思觸到一個愛字,她渾身戰慄廠,愛到死啥滋味啊?她想一想十三初萌女兒心,十八猶未綻放開來。心花真是很難開吶,她這邊好不容易敞開心扉了,他那邊又斷了音訊。

爐火旁她垂著頭,回想當初他看她時的那些眼神。哦,那分明是戀著,戀得比她更甚!他一有空就往李府跑,不惜逃學挨先生罵。他踢球表演呢。他一見她,說話就結結巴巴……

身形修長的李清照在火盆旁邊,垂頭垂了很久,還蹲著,渾無知覺。她拿著一把小火鉗,無意識撥著炭火。

他音書蠻然。她百般無奈,轉向感覺的鈾微處尋找憑據。

情力拽她尋思記憶中的東西……

她微笑了。記幾告訴她,有個人兒愛著她。

忽然門被推開,李選裹一身冷氣奔來,手中晃著小泥人兒,沖他姐姐喊遒:我在大相國寺捏了一個趙公子,姐姐看像不像?

紫色小泥人兒胳膊老長,李清照拿在手上看,冶齒一笑。

王夫人隨後進屋,抖落披風上的雪片說:清照,你這一蹲半天,不累啊?夜市上多麼熱鬧。

李清照站起身,笑著說:我蹲了半天嗎。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了。

元宵節李府開夜宴,王夫人及李清照姐妹、弟弟、老管家老媽子,連同幾個上等丫頭濟濟一堂。小廝雜役按慣例不能上堂,在耳房坐了一桌,壓住嗓門划拳吃酒。

熱菜熱酒熱炭火。門外雪花大如席。

暢飲之後,李清照這一夜睡得很香。

翌日一覺醒來,眼裡放著光……

寸是過了一天又一天的,仍不見趙明誠露面或託人梢來半句口信。李清照的一雙眼睛,漸漸的歸於黯淡,吃飯又是沒胃口,通常撬幾筷子便走開了。眾人瞧她可憐:背影越發清痩了。

情思霸道,教人瘦……

李府上下幾十口人,皆知李清照擱著心事不快活。十幾年的燦燦臉兒、快活影兒,橫豎樂不起來。鬱悶倒容易,蹙眉是常態。

丫頭們嘀咕說:戀上一個郎君,竟是這般光景!那情絲愛線捆綁人哩,兀是叫人動彈不得。

眼看正月過到頭了,李格非到禮視事已多日,回家並未帶回李清照想聽的任何消息。飯桌上,李清照眼巴巴望著父親呢,望一回失望一回。白天悶頭睡覺,半夜撥著幾花……

一日,父親從朝廷回來說,趙挺之一家春節去了老家諸城,近日已返回東京。李清照頓時來了精神,想聽下文,父親卻將話題轉開了。

李清照想:那太學生既已回東京,為何不來有竹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一個多月不見了,莫非他心裡不慌急?

她倒是想去敲他的大門。不過,她是驕傲的李清照,她不能主動去。

據著吧。等他顛顛地過來……

她扣信他會來的。

這一年的二月初,大姑娘李清照整日待在臨街的小樓上,憑窗看閑書,做女紅,瞅瞅自家院門。春日太陽照著寬敞的、有皇宮背景的御街,街上行人蠻自在,各式鳥車悠悠過。李清照靜靜的模樣,瓜子臉兒清瘦。中針線飛快。綉羅帕,做香襄,織絨衣,她平時做得不多,可一旦做起來,又快又漂亮。三兩天工夫,枳下羅帕香典許多,散與府內諸人。一隻綉了荷花的大香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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