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相親的故事

三月中旬的一天,李清照又出城瘋玩了。一身輕衣心情好,扁舟短棹任逍遙。

茫茫湖面上的紅衣少女,釣魚吃魚,捉蝦戲蝦,埋頭見緘水,仰面見青天,李清照不怕落水,十三歲那一年她就學會游泳啦,夏日裡也曾連人帶裙子撲騰浪花,撲得渾身痛快了,才潛人青紗帳晾乾衣裳,隨行小廝遠遠地站崗……

今日玩到自頭偏西,湖邊停著她的巾車。

巾車向城門,小廝攙鞭,馬蹄踏踏。一群玩伴有坐車的,有騎驢的,有長跑的。各色衣衫兒映照官道兩邊怒放的野花,官道上停著許多車馬,踏青的男女三三五五,野池裡撒歡尖叫、不想歸家。

酒店茶肆生意好,小販提籃滿地跑……

李牆照玩了一天已經玩夠了,對帘子外面的熱鬧景兒愛看不料。她今天是野姑娘呢,她耍得遠,而一般閨女只能耍出城門樓子。李清照要耍到天邊去。「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巾車內鑲了小銅鏡,她捋捋鬢犮,補補淡妝。平時畫妝是畫著玩兒的,歷城大小閨房中流行過各種畫法:咸陽妝,汴梁妝,臨淄妝。李清照自創南唐昭惠後的雲高髻、鬢朵妝,元夜燈如晝,她躍嬈於濟南街頭的人群中。她又嘗試素麵朝天,「洗妝不退唇紅」。她活出少女的各種模樣、各色滋味。

誰讓她是李清照呢?名門閨秀四個字,別想欄她的撒歡腿。母親叮囑過,車行途中,可別鐸易打帘子。禮部員外郎的閨女哩,珍重芳姿不打帘子。然而李清照哪管這些,打簾望望美少年,美少年也會探頭朝她望一望。

波此望一望,心中很舒暢。

望不出故串也要望的,這可不叫「白望」。

李清照走一路望一路,這是她秘而不宣的保留節目,出城回城都要望,打帘子手臂都酸了,她還是要望。

十三女兒開始望,望到十七歲了,越望頻率越高。樓上眺望,路上張望,榻上想望……這究竟是咋回事兒呢?為何她一年年望了又望?

李清照讀柳永、張先、晏殊和晏幾道……艷詞悝語撩撥人哩。

官道旁的校亭中,有個白面男子,正凝神撫琴,琴聲澝越、悠遠。亭上卻有四個書寫於絹帛的蘇體大字:以字會友。

李清照想:這人有些古怪。

她叫小廝停下巾車,聽琴,觀字。

那亭中的男子頭戴襆頭,身穿紫袍,腳下一雙絲鞋,撫琴的動作甚瀟洒,指尖送出融和飽滿的春光。圍觀者不少,卻是看熱鬧的多。有人搖尖說:聽不懂。

長亭里走掉一撥,又圍攏來幾個……撫琴男子抬頭,微微一笑。他分明看見了巾車上端坐著的李清照,只一掠而過,光並不停留。

美少女暗暗有些惱呢:他居然不看我!

高挑個兒的少女下車了。頃刻有闊少議論:誰家小姐這麼招眼啊?

闊少發議論不拘場合,十幾個腦袋齊齊地轉向李清照。她的男女夥伴們簇擁上來,顯然以她為中心,越發顯出她的尊貴。她的巾車,她的馬匹,都不是尋常物件吶……闊少嘖,責稱讚,寒士頻頻嘆息。李清照的心中涌動著一股自豪。她這,亮相,身後風景失顏色哩。可是那亭中的男人兀自撫琴,喉嚨里哼哼唧唧,彷彿她根本不存在。

李清照只投去一瞥,那男人面孔已映人她的腦海,連同他的舉土風度,因他驕傲不瞧她,那形象又悄悄放大。

狂士自古就有,莫非眼前是一個?

李清照自幼諫書多,聯繫晉唐宋了。

離撫琴人幾步之遙,她停下腳步。

那紫衣男子渾無知覺,琴聲轉急促,當心一划如裂帛,琴弦幾乎要斷成兩半紫衣男子仰面輕嘆:知音少,弦斷有淮聽?

李清照忍不住接話了:眾人聽你彈琴,你偏說知音少。豈不是故作輕狂?

男子瞟她一眼說:小姐出此語,倒是有點輕狂。

李清照瞧瞧那「以字會友」四個字,嘴角略含譏誚,說:且問貴公子,書法師承哪一家?

男子望空作答:師承百家。

李清照笑道:你這話似是而非。唐宋許多大書家,隨便挑一個就足以讓你學上半蜚子了,你怎敢說師承百家?

男子這才正眼瞧她,打量她片刻,目光像手指,從頭到腳拂過她的全身。他徐徐說道:小姐這句話有幾分功底。不過細究起來,也是似是而非。師承百家乃是泛指,不拘泥於哪位大書家。何謂大書家?一味拘泥顏柳蘇黃,哪裡還有長江後浪?

李清照點頭道:有道理。公子嘴上功夫了得。

紫衣男子笑道:小姐開口是綿里藏針,蜜中有剌。好,好,讓你瞧瞧俺的筆底風雲。

那亭中的白面男子呼來宣紙硯墨,在三尺寬的琴桌上鋪開。他身邊的琴童,此刻變成了書童。

眾人圍上去,議論說:帥男靚女互相叫板,有得好戲看……

男子下筆飛快,眨眼揮成一張條幅。他自己看滿意了,方抬頭說:諸位,怛凡識得這書法文章的來源者,羅某願與他結為友朋,詩酒切磋。

李清照笑問:公子姓羅?

男子微笑回答:不才羅希亮。請問小姐芳名?

李清照細眉一挑:我姓哈你就不用問了吧。

叫羅希焭的紫衣白面男子躬身道:男不問女,合禮,合禮。

圍觀的群眾發出一陣笑聲。

李清照想:此人還比較幽默……

這時,卻有紈絝模樣的人嚷遒:女問男,忒稀罕!大伙兒說說看,他倆稀罕不稀罕?

群眾樂得嘻嘻笑,幾人同聲答:稀罕!

羅希亮寫的條幅,是蘇拭的名帖《橘頌》。

李清照歪著腦袋細看了一遍,想從中挑點毛病,卻發現不大容易。顯然是一幅臨摹名帖的好字,筆勢逼近原作。李清照想:我和父親都寫過《橘頌》,橫豎只寫得三五分。

羅希亮很隨意地望著李清照的漂亮而孔,拿孔聖人語錄嘲笑她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李清照露玉齒微微一笑:吾聞之,大約三十年前,神宗皇帝下手札,復起蘇子膽於貶謫之地黃州。子膽大師在北上途中,卜居於常州,買田於宜興,他老人家高興了,隨手寫下這傳世名帖。

羅希亮說:小姐與蘇軾,看來緣分不淺吶。

李清照說:你把蘇體字寫成這樣,幾乎能亂真,亦難得。

羅希亮忽然不做聲了,擺弄著他手中的摺扇。李清照忍不住去看他漂亮的手,心下納悶:這人怎麼不說話了?

羅希亮打開摺扇,李清照眼睛一亮:黃庭堅的書法真跡!

她心想:此人真有癉來頭,偏拿蘇東坡黃庭堅炫耀。黃庭堅是她父親的朋友呢,又是蘇門學士之首。

她微笑著等羅公子開口哩。

不料那羅希亮搖搖頭說:只呵借男女存別,羅某不能與小姐交遊。

車清照一愣,皺眉頭說:誰願意和你交遊啊?

她想:這不是耍弄人么?

官道旁的長亭內外,幾十個人,多半都在瞧耍子。李清照還帶著好幾個玩伴呢,這會兒他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紈絝的表演空間又顯現了,那闊少怪聲怪氣說:少年男女交哈游啊,直接交頸多痛快!

眾人大笑。

李清照氣紅了臉,扭頭便走。

她聽得身後說:羅某得罪了。

她邊走邊拋下一句:不干你事。

李清照的巾車上路了。車兒顛顛,心兒顢顙……適才言來語去的正在興頭上,卻來個突然中止。很不爽。李清照打簾回望,那紫衣白面後生也在呆望她的漂亮巾車。

陽春三月里,十七歲的姑娘家,心裡初綻一朵花。

駕車的小廝彷彿知道她的心情,只憑馬兒慢慢走。夕陽已西下,遠山近水籠輕紗。巾車走出老遠了,李清照還想打簾回望,伸出去的手又緩緩垂下。夥伴們要說她的笑話。

官道拐彎了,回盟都已經望不見了,周遭落入空曠、寂寥。舉目望去,滿目春花染輕愁……

這時候,忽聞琴聲破空而來,毫不費力地趕上了她的車駕。

他埋首彈。她側耳聽……

一曲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鳳求凰》遠遠地傳來:「鳳兮鳳兮歸故鄉,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李清照命小圃停車。馬蹄聲住歌聲悠揚。

好個羅希亮,歌喉婉轉而清亮。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含了磁性與魔力,不相千的聽者也會為之動容的,何況氛圍中的李清照!

曠野里的花與草鋪向天邊。

一曲《鳳求凰》,幾十年回蕩……

然而李清照哪裡知道,瀟洒撫琴,揮毫亮扇,百步歌唱,乃是羅希亮精心策劃的「羅三招」。

四月里,李清照頻頻走上那條南門外的官道,野花開得格外艷了。

長亭不見撫琴人,單聞琴歌花間繞。

孔二嫂托顯貴引薦,瞅時機進人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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