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雷妮畫廊座落在花園路臨街的平地上,在西爾斯商店和布盧明代爾公司之間的一個不顯眼的地區內:一塊縱深的長方形面積,高高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和天藍色的裝飾,襯托出這條林蔭路色彩的主調。星期天午後十二點半,麥克斯透過畫廊櫥窗的玻璃往裡看,他看見四壁光禿,地板上靠牆豎著幾幅畫,還看見了順著房間的縱向放置的三個黑色的金屬容器。他聯想到希臘古瓮,後來弄清了它們就是雷妮上個星期一在電話中講到的那些價值八百二十元的橄欖形罐,當時她讓他丟開手頭的一切事,給她送一張支票去。如今它們就在那兒,既是貨到付款,說明她已付過款。生了銹的黑色金屬罐大約有三英尺高。一個就放在門口附近。他挪了個地方,看見了玻璃上的通告:今日閉館,敬請原諒。這是雷妮用花體字母寫的,這幾個字的下面還划了三條線。閉館——可是當他去推那個黃銅把手的時候,那扇門卻開了。麥克斯進了門,站在那兒往那個立在近處的橄欖形罐裡面看。煙頭、口香糖包紙、一個「斯蒂羅福姆」牌塑膠杯……一個頭髮留到肩頭、瘦得皮包骨、長得像拉丁人的小夥子從展覽廳的後面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幅畫,一幅很大的畫。他放下畫,讓它斜靠著地板中心的一張書桌,然後看著麥克斯。

「你認識字嗎?今天我們關門。」

那個小夥子返了回去,穿過背後的一個門廳,朝一扇敞開著的對外開的門走去。

麥克斯走到那幅畫的跟前,這幅畫有六、七英尺寬,五英尺高,上面塗著淡綠色,不同深淺的厚厚的綠顏料上加上了幾筆紅色、棕黃色、黑色……他想像不出這是什麼。可能是叢林,那些冒出來的模模糊糊的綠色的東西,漂浮在那片叢林之上;很難說清。其他的畫靠著這張桌子的另一面。一些畫取了下來,放在地板上,新的畫正要掛上去,雷妮正在為她的一次令人陶醉的高水準展覽準備。她可能在後面她的辦公室里。麥克斯朝那個方向看了看,看見那個小夥子拿著另一幅油畫來了。

他對麥克斯說:「我跟你說過我們休館了,」然後放下這幅油畫,靠到他第一次帶出來的那一幅上。他直起身來,甩開垂到臉上的頭髮。可是頭髮都沾到了一起,臉上還有多餘的頭髮。他有點面熟……

他對站在那兒的麥克斯說:「你有什麼問題嗎?」

麥克斯略帶微笑。「我是雷妮的丈夫。」

那人說:「是嗎?……」然後就站在一邊。

「她在哪兒,在後面嗎?」

「她去給我弄吃的了。」

「你在這兒做事嗎?」

麥克斯覺得這個小傻瓜不像做事的。他說:「不,我沒在這兒做事。」說完就轉過身朝畫廊的後面走去。麥克斯繞過桌子走過去,發現了更多綠調子的圖畫。他弓下腰去看簽名,是用黑色草草塗寫的。

大衛·德·拉·比利亞。

那傢伙大概就是大衛,幾周前雷妮說過要找的那個「查克馬哈羅德」餐館的古巴打雜工。這時他又拿著另一塊油畫布回來了……

他大約五英尺九英寸高,一百三十磅重,穿著黑色的T恤衫和緊裹在腿上的黑色牛仔褲。

麥克斯說:「你是大衛吧,嗯?」用的是準確的發音。「我看不懂這裡畫的該是什麼。」他說話時眼睛看著面前的那幅畫。

那個古巴打雜工說:「是什麼就是什麼,而不是該是什麼。」他拉開桌子的一個抽屜,拿出一疊紙,上面都寫有大衛·德·拉·比利亞的粗體字,他抽出一張遞給了麥克斯。一張印好的新聞紙。姓名,一九六五年生於海利……他說:「如果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讀讀郵報上那段。」

麥克斯找到了,是一段下面划了線的引文。他出聲讀道:「『……德·拉·比利亞提供了他的生活的一幅生動的抽象派拼貼畫,儘管是用了隱喻的手法……他用了年輕人大膽的變形手法。』」麥克斯又看了看那幅畫。「對,現在我看出了年輕人的大膽。不過我不認為變形得特別厲害。你用什麼作畫,鐵鍬嗎?」

「我看出來你是狗屁不通。」那個古巴打雜工說。

麥克斯滿可以承認這一點,但不是今天,現在他已經很有把握這個打雜工為什麼面熟了。在當年的像片中他的耳朵上、頭髮上、身體上、柔毛的小鬍子上都貼著菱形小飾物。這時麥克斯說:「那些地方都是人吧?」

「來自我的生活,」那打雜工說:「在尋找逃脫的出路。」

麥克斯往前湊了湊。「在那地方你貼了什麼東西,是吧?我原以為全都是顏料呢,看上去像是樹葉。」

「從甘蔗上來的。我表現生活就像一塊甘蔗地,把我們困在裡邊,而我們必須衝出去。」

「據我所知,在海利是沒有甘蔗地的。如果這是你的生活的話,」麥克斯說著,目光從油畫布移到那打雜工身上,「我怎麼沒看出任何陷進去的描繪呢?幾年前我是不是給你寫過保釋書?你受過盜竊的指控吧?」

「你瘋了。」

「你難道不是大衛·奧爾特加嗎?」

「你看到那上面我的名字了,讀一下。」

「什麼,德·拉·比利亞?那是你假冒的姓氏。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叫大衛·奧爾特加。警察當場查獲你的贓物,判了你六個月。」

大衛·奧爾特加·德·拉·比利亞轉過身,要走開。

麥克斯在他身後說:「你賣掉過這種破爛畫嗎?」

那打雜工站住腳,轉過身來。「現在我明白她為什麼離開你了。」

「你賣出去過沒有?我想了解我妻子的生意怎麼樣,如果有生意的話。」

「現在我明白她為什麼不和你說話了。她已經在兩周左右賣了五幅。一幅三千五百塊錢。」

「你在瞎說。雷妮得到了什麼?」

「那是她的事,與你無關。」

麥克斯閉口不言。她的生意,可是他的錢都花進去了,付房租、電話費——至少他沒付橄攬形罐的錢,三條腿的鐵煙灰缸,要由兩個人抬著才能倒空的。他想要她這時能端著大衛的午餐進來——他要推著她走進辦公室,告訴她,就是這樣了,一刀兩斷了,她自己過好了。他要告別寫保釋保證書的生意,填離婚證書。他注視著面前的那幅畫。

離婚不過是遲早而已,也許對她來說已經不突然了。

但要明確地告訴她,他不準備再付她的什麼賬單了。

那個插足的藝術家大衛說:「你看見這一幅了嗎?」邊說邊朝一幅油畫走了過去。「好好看看它。告訴我畫中你認識的那個人。」

「我沒看出畫中有任何人。」「在這部分,就在這兒。」

麥克斯凝視著,一個身影開始顯露出來。一個男孩?他往近處湊了湊,眯起眼睛看。留著男孩的短髮卻是個女人,兩個點象徵她的一對裸露的乳頭,一塊微小的黑色污斑可能是她的陰毛。在墨綠色的、用漿糊黏的或用顏料堆的樹葉中有一個淡綠色的女人。「那該是雷妮吧?」

「夥計,你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認識了嗎?是的,她一直為我擺姿勢作畫,像那上面一樣一絲不掛。」

難以想像。雷妮習慣到廁所里去換睡衣。這個小傻瓜怎麼能讓她把衣服脫了呢?可是等一下……麥克斯說:「雷妮在甘蔗地里做什麼呢?」

「這片地是她鬱悶心情的象徵,她想從中解脫。」那個餐廳打雜工說:「你束縛了她這麼些年。她沒有自己的生活。」

麥克斯說:「束縛?」

說到這兒他就停了。他要做什麼呢,為了這麼一個孩子就改變對二十七年夫妻生活的看法嗎?他有了一個好主意,於是說:「幫我個忙,你願意嗎?」

那個餐廳打雜工疑惑地說:「什麼?」

「把我畫進去,正從甘蔗地里出來。」

歐代爾喜歡這條林蔭路,這是他曾經住過的最大最熱鬧的地方,全都是現代化的設施:有樹木、噴泉、高聳的帶天窗的圓頂、最好的商店。……這裡有第五大道薩克斯服裝店,歐代爾喜歡在那兒買衣服;梅西商店;布盧米商店;伯丁商店;西爾斯商店——就是路易斯去的地方。這裡的二層樓上,有不同種族的人開的酒館攤位,你可以在那兒點菜,然後把菜拿出來,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地方,就能在那兒坐下來吃。在這個季節里每天都擠滿了人,賈姬說可能就是在這個地方轉遞。甚至可能就在那兒一邊調包,一邊轉遞;這個地區的安排布局足以使人感到紛繁混亂,賈姬說像個迷宮。

她依然坐在那張桌子旁,吃著那種植物纖維的麵包中夾著某種希臘的破玩意。他沒看到他想吃的東西,他們已經談完了正事,所以他要離開了——他往醫院打過一次電話,了解一下庫赫怎麼樣了。那小子的病房裡沒有電話,你要詢問他的情況就得由別人告訴你。昨天來接電話的那個人一直想知道是誰打的電話,所以昨天晚上他又試了一次,那個護士說休倫正在好轉——誰?——看起來像這幾天就要回家了。她說「家」其實指的是監獄,因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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