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武顯帶頭跪下磕了個頭,轉身往外走,眾人跟在他身後退出了寢殿。李多祚、楊元琰、敬暉等,帶領羽林軍逮捕張昌期、張同休和張昌儀,當即斬首,連同張易之、張昌宗的人頭,一併懸掛在天津橋洛陽西南洛水橋南岸示眾。

袁恕己和薛思行等隨從相王武旦統率南衙衛軍,將鳳閣侍郎韋承慶、同平章事房融和司禮卿崔神慶逮捕,一起投入獄中。他們都是二張的黨羽,必須一網打盡,防範非常事變。

黃昏時分,風雪停止了。空氣清新寒冷,搔癢人的鼻子,宛若針一樣刺痛雙頰。冰凍凝固了神都大面積的積雪,四外一片白漫漫的,酷似漆一樣的發光。屋面披上了潔白的素裝,樹木的枝條變成了臃腫的銀條,宮牆儼然凍僵了的白脊脊的長龍,靜卧在煙靄般迷迷濛蒙的暮色里。玄武門城觀上風燈未亮,檐口的鐵馬的丁鈴聲響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太平公主在丈夫武攸暨的陪同下,乘車通過玄武門,來到迎仙宮門口下了車,監守迎仙宮的李湛上前行了見面禮。太平公主以商量的音調對李湛說:「我受命拜謁母皇,羽林軍暫時撤離宮門。」

「撤不得。」

李湛皺著眉頭,「宮內宮外嚴禁出人。」

「哦,他留下來。」

太平公主指著武攸暨,「羽林軍只撒到外圍,以免千擾我們母女談話。」

李湛做了個手勢,命令羽林軍退到了宮牆的外面。太平公主走進長生殿,婉兒迎了出來,把她帶進了寢殿。太平公主撲到御榻旁邊跪下來,嗚咽著喊了一聲「母皇」,便像剛剛墜地的嬰兒一樣哇哇地哭起來。

「太平兒,心肝,你看我來啦。」

武則天像受了欺凌似的,把頭伏在枕頭上。太平公主和婉兒從兩邊把她扶起來,坐到御榻上。婉兒在她背後放了一個大靠墊。太平公主坐到了榻下的斜側面。燈光下,她瞟見武則天神情陰鬱,滿臉寒氣,下陷的太陽穴發黑,揚起的眉梢拖下來了。張柬之等人委託她來要說的話,她不忍心說出口。她移坐到武則天的身旁,下意識地捏住她的一隻手,哺喃吶吶地說:「沒想到,他們如此大膽。」

「想不到的事多著哩,」武則天顯得很豁達,「譬如,咋天和今天白天風雪交加,黃昏便停止了。」

「母皇怎麼沒有防備?」

「防自己的兒子幹嗎?江山社稷遲早是他的。只不過,他不該如此著急,迫不及待,趁朕在病中,不顧朕的死活殺進宮來,搶班奪權。」

「三哥是被迫的。」

「我知道。」

武則天用舌頭舐了舐乾燥的嘴唇:「要是旦兒,他絕對不會這樣做。孝心感動天和地,忤孽子自有報應。你今後看得到的,他的結果不會比你們好。」

「母皇懷疑我也插了手?」

「你恨五郎、六郎,不恨朕,朕因此諒解了你。」

太平公主心裡咯噔了一下:「厲害呀,病到如此程度,還能料事如神。」

她扭動著腰肢,用撒嬌來掩飾慌亂和羞愧。

「母皇錯怪兒臣啦,我沒有參與他們的活動。」

「他們是利用你,也許你沒有察覺。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一次,又是他們教你來的。」

「什麼事都瞞不過母皇,你簡直是神。」

「察顏觀色,開言見肺腑,我也是推斷出來的。」

武則天慘淡地一笑:「我建立的是武周王朝,他要復辟李唐社稷,傳位制書,既無作用,又無意義。」

「管他姓武姓李,太子是你的親生兒子,他應該尊重你。」

「明天是什麼曰子?」

「正月二十三日。」

「好唄,」若有所思之後,武則天說,「明天朕行敕,命太子監督國政,恢複他姓李,並分別向十道派出十名欽差,攜帶敕書宣慰諸州。後天傳位給太子李顯。」

「母皇,你替三哥想得真周到。」

「朕想不想,反正都得這麼行事。可惜的是,外亂鬧不起來,內亂他制止不了。」

「兒臣目光短淺,卻沒有看出來。」

「韋妃,未來的韋皇后,那麼貪婪、潑辣,比朕還狂野,他奈何得了嗎?」太平公主默認了。

武則天不放過任何機會,又在仇人背上插了一刀:「張柬之等人,都是王莽、曹操似的人物,任何時候都不會安分。因此,我打算忍痛割愛,把婉兒讓給顯兒,協助她管理內政,你馬上就帶她出宮。」

「皇上,我不願意離開你。」

婉兒流下了淚水。

「跟著朕,耽誤了你的青春。讓你去輔佐顯兒,一舉兩得。朕召顯兒回朝,特意安排你去傳旨,跟他頻頻接觸,就是這個意思。」

太平公主和婉兒都對武則天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太平公主聯想到了鐵券文書和她積極促成李武二姓結成姻親,目的就是要使二者紐結成一體,相輔相依,長期共存。她瞻前顧後,深思熟慮,不斷調整宰相班子,有步驟地恢複文物典章制度,開始給那些冤假錯案平反,把太子顯推向前台,授予相王旦的實職實權,包括軍權。當時大都不明白她的用意,事後仔細一想,無非是在為傳位作準備,讓太子顯在她駕崩之後,順理成章地登極稱帝。由此看來,神龍革命純粹多此一舉,大可不必如此。張柬之等人急不可耐地策動政變,說不定真有不可告人的陰謀,暗藏著禍心。後來太平公主把武則天的話和自己的推算告訴了李顯、李旦,以及武三思和丈夫武攸暨,由此觸發了他們與張柬之的矛盾,聯手對付這些復辟「功臣」,直至把他們送上斷頭台。正月二十五日,李顯在通天宮即皇帝位,舉行朝賀。照算他是唐朝的第六任君主,廟號中宗。下詔大赦天下,只有張易之黨羽不赦。所有被周興、來俊臣酷吏等陷害的人,平反昭雪,發配流放或沒人官府當奴作婢的子女,也全部放歸。相王李且加封號為安國相王,升任太尉、同鳳閣鸞台三品太平公主加封號為鎮國太平公主。李姓皇族被發配或沒人官府為奴的,子孫都恢複皇室戶籍,並依照能力,任命當官,加封爵位。次日,武則天徙居上陽宮,李湛留下負責警衛。緊接著,李顯率文武百官前往上陽宮,給武則天敬上尊號:則天大聖皇帝。李顯跪到御榻前給武則天請安,才看清了母親的衰老模樣。她本來因年老而凹陷的眼睛,由於哀怨與傷感幾乎消失在浮腫的眼皮底下。顴骨往上翹,嘴角往下別。高高的額頭出現了溝槽,像木瓜一樣發黃的臉上布滿了皺摺。李顯驚奇得屏住了呼吸,從心底迸發出一種孩童似的呼喚:「母皇,好好保養龍體,兒臣會把你所開創的事業發揚光大的。」

「那麼,你簡單地說說看,在我執政的五十年里,由當皇后到當皇帝,開創了什麼事業,主要有哪些政績?」

李顯一下被問住了,心頭茫茫然,窘得滿臉通紅,眼睛發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武則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放過去了。然後揚起眉毛,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指名道姓地問:「張柬之,你是朕親點的狀元,現在就從科舉講起,唐太宗取錄了多少進士,我執政期間是多少?」

「回皇上,」張柬之拱手對答道,「貞觀共二十三年,選進士二百零五人皇上取進士一千餘人,同時首開武舉、殿試和彌封卷,加上放手招官,破格用人,形成了人才濟濟的局面。」

「袁恕己,」武則天又點名喊道,「你對比一下戶口數字。」

「高宗永徽三年,全國三百八十萬戶,現在有六百一十五萬戶,增加了將近一倍。」

袁恕己奏報後,武則天又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崔玄禕:「你談談軍事情況。」

「自陛下參決政事以後,加強了邊防。永徽六年滅西突厥,設昆陵、蒙池都護府。乾封三年收復遼東,設安東都護府。長安二年設北庭都護府,管理天山以北,統轄昆陵、蒙池二都護府。陛下威震四夷,鞏固了江山社稷,百姓基本安居樂業。」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朕的一生有多少功勞,有多少過失,你們不妨捫胸問問自己,朕也用不著自我誇獎,由天下臣民去評說好啦。」

姚元崇躬身上前,跪奏道:「有一件事,許多人不知道內情,臣想當著陛下的面講出來。」

「有話儘管直言,不必顧三顧四。」

武則天緩慢而又吃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當年王求禮上疏,請求閹割薛懷義,以免擾亂宮圍。臣親眼見到了狄仁傑的批語:知之而言,不知而言?陰陽易位,各有所需。三千嫌少,一個嫌多。天理何在,良心何存?,諸位再想一想,狄公所批合不合乎人之常情?」殿內忽然都沉默了。雖然沉默的時間短促,但其間各人的思想賽如空中的細雨一樣,被風吹來吹去,紛紛四散地亂飄著。

武則天把臉偏向李顯,嗓音低啞地說:「叩辭吧。」

李顯和群臣一齊跪下磕了個頭,慢慢地退到了寢殿之外。此後,每十天李顯率文武百官到上陽宮,向武則天請安一次。

下了一場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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