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忖度了一氣,他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了。二張又說服武則天在殿堂上親自審問,張昌宗當面跟魏元忠對質。次日,武則天在延英殿設朝,召集太子武顯、相王武旦和諸宰相,讓魏元忠與張昌宗當著眾人的面對質。張昌宗趾高氣揚地走進殿內,向武則天行禮後,扭轉身子向左向右顧盼了一會兒,拱了拱手。魏元忠跨進殿門,殿內殿外的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他那蒼老的面容顯得有些憔悴,額頭上露出刀刻般的幾道皺紋,銀白的鬍鬚拖到胸口,又給人一種倔強和剛毅的感覺。他是宋州宋城河南商丘南人,初為太學生,累年不調不以為意,潛心鑽研設險用兵之道。儀鳳中,吐蕃屢擾邊塞,上書言命將用兵要領,跨入仕途。三次配流,性情不改,正氣凜然,寧折不彎,出將人相,白髮皓首,歷盡人生坎坷,現在又面臨生死考驗。站在對立面的並非鋼鑄鐵澆般的彪漢,又不是英姿颯爽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妖冶如女人似的小白臉,靠陽物供女皇取樂的嬖倖,魏元忠不免又生出幾分愴涼和悲酸,疾首蹙額,仰天長嘆。跟這種為人所不齒的小子交鋒,真是奇恥大辱!張昌宗看見他那氣勢磅礴和巍然屹立的形樣,自愧形穢,腿腳發軟,心像打鼓一樣咚咚咚跳個不停。他自己喊醒自己假戲要當作真戲唱,自己再三給自己打氣,打起精神,把吃奶子的勁都拿出來,炸開喉嚨,唾沫橫飛,向魏元忠發起了攻勢。他尖聲啞氣,好比推獨輪車一樣,吱吱地直響。魏元忠的臉漲紅了,青筋突起,眼裡射出兩道火一樣的光芒,據理力爭,逐一反駁。雙方指控、辯論,一來一往,無法作出判斷。張昌宗使出了最後一招,啟奏道:「張說聽到過魏元忠說的話,請陛下召見他詢問。」

「宣張說進殿。」

武則天的口諭一遞一聲地往殿外傳。張說接到召見的敕命,心中小鹿兒般亂撞:「鬧來鬧去鬧到我的頭上來了,該倒霉。」

他緊張得全身鬆軟,腳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飄飄忽忽。走到官門口,同事中同為鳳閣舍人的宋璟拉了他的袍袖一下,壓低嗓子嚴厲地說:「聲譽、正義,至為重要。冥冥中的鬼神,難以欺騙隱瞞呦!不要投靠姦邪,陷害正人君子,只求苟且偷生。」

「莫打擾我,我有我的考慮。」

張說含糊其詞。

「如果你被判處流刑,放逐到偏遠的不毛之地,那要榮耀得多。萬一大禍臨頭,宋某一定叩開宮門,給你申冤,要死陪你去死。放肆去做吧,萬古流芳,就在此一舉了。」

殿中侍御史張廷珪和左史劉知幾圍了壠來,眼睛睜得圓圓的,帶著激昂的情調進行勉勵。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不要污染青史,給子孫後代留下恥辱!」張說登殿,行了叩拜禮。

武則天問他,他打量了一眼御座側邊靠後準備記錄的上官婉兒,沒有馬上對答。魏元忠對這位突然出現的原告證人,大為驚恐,迎上前,沙啞地喊著說:「張說,你打算跟張昌宗聯手陷害魏元忠,是不是?」

「呵,魏元忠身為宰相,語言為什麼竟跟陋巷小人一樣?」

張說輕蔑地撇撇嘴,冷笑了一聲。張昌宗見張說盡說些題外的話,急了起來,焦躁地催促道:「少說廢話,快把他們的謀反言論,直接奏明皇上!」

「陛下請看,」張說臉紅脖子粗,「在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威逼微臣,可以想像他在朝外時的氣焰何等囂張。」

殿堂上驟然靜了下來,鴉雀無聲,人們都張開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臣現在站在殿堂上,當著諸位朝臣的面,不敢說謊。臣實在沒有聽到過魏元忠說那樣的話,只是張昌宗逼迫臣,非作偽證不可。」

張易之、張昌宗如同胸膛受了一記重拳,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齊怒吼道:「張說跟魏元忠共同謀反!」武則天騎虎難下,非常尷尬。她略一凝神,用手指了指二張:「如實奏來!」

「張說曾經吹捧魏元忠是當今伊尹、周公。伊尹罷黜了姒太甲,周公做了攝政王,代理國政,不是謀反是什麼?」

「二張小人,」張說嗤嗤鼻子,「既卑劣,又孤陋寡聞,僅只聽說過伊、周的片言隻語,卻不知道他們的德行。前些日子,魏元忠剛穿上紫色官服,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道賀,魏元忠對客人說:無功受寵,不勝慚愧,不勝惶恐。我確實對他說過:你身負伊尹、周公的重任,拿三品的俸祿,有什麼可慚愧的呢!伊、周身居高位,心懷至忠,自古迄今,誰不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教他效法伊、周,教他效法誰?」頓了頓,他的語氣低沉下來:「臣豈不知道,今天迎合張昌宗,立馬可獲高官厚祿。不作偽證,必遭滅族。但臣害怕魏元忠死後,冤魂索命,不敢誣陷。」

武則天沉默了片刻,突然暴怒起來:「張說這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應當與魏元忠一同下獄治罪。」

過了幾天,再傳見張說詢問,張說的證詞跟以前一樣。

武則天氣得眼冒金星,雙頰抽搐,指派各宰相會同河內王武懿宗審訊,張說堅持初供不改。敢怒敢言的正諫大夫同平章事朱敬則早已忍無可忍,以大無畏的冒死態度,直言切諫道:「魏元忠一向忠心正直,張說人獄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倘若治他們的罪,會失掉天下民心。」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武則天氣得失去了理智,似乎還沒有分清青紅皂白,還有些不甘心,還聽不進逆耳之言。內官蘇安恆打算賠上自己的半條性命,憤筆疾書,又上書諫諍道:「陛下革命之初,人以為納諫之主暮年以來,人以為受佞之主。自從魏元忠下獄,大街小巷紛擾不安,士民都說陛下信賴姦邪,排斥賢良。忠臣烈士,私下悲嘆,在朝堂上都緘口不言,怕冒犯張易之兄弟,白白送死而毫無益處。另外,現在賦稅勞役都很煩重,百業凋弊,再加上邪惡之徒專擅放縱,刑罰與賞賜失當。臣深恐人心不安,激起其他變故,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宮前。陛下將用什麼來解釋,又靠什麼來抵禦?」諫言唐突露骨,不留餘地,可以說前所未有。二張看到奏摺,心頭像油燃燒,頓足捶胸,想要殺死蘇安恆。朱敬剛、鳳閣舍人桓彥范和著作郎魏知古等人,多方保救,蘇安恆才得免一死。九月九日,就在重陽節這一天,貶逐魏元忠當高要〔廣東髙要縣〕縣尉,官階從九品下。高戩與張說,都流放到嶺表〔大庾嶺以南〕。

武則天的判處,既不得人心,也違背了自己的心愿。魏元忠平定徐敬業的叛亂,建立了特殊的功勞。後來又多次擔任大總管,抗拒吐蕃與突厥等外族入侵,功績和才千都少有人可比。然而他過於剛強,寧折不彎,不留通融的餘地,缺少狄仁傑的海量,以及左右大局的平衡本領,不能調和正反等各方面的關係,求同存異,輔佐女皇管理朝政。他有狄仁傑的原則性,卻不及他的靈活性,好比打仗一樣,只會直取,而不善於採用迂迴戰術。尤其是始終糾纏著張家兄弟不放,似乎連女皇的私生活也要管住。蟯曉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魏元忠屢遭挫折,就折在「蟯蟯」二字上。以武則天的精明,早已推斷出了二張指控魏元忠誣陷不實。熊掌與魚,二者只能取其一。她的生活自然少不得二張,因此只得犧牲魏元忠。即使昧著良心甩掉了魏元忠,也比魏元忠的手段高明,這就給魏元忠留下了迴旋的餘地,沒有把他一扛子敲死。她心裡通明透亮,也重情義,重意氣。她沒有運用「壁辭」來違避,卻親自召見了他。魏元忠在辭行的時候,也動了感情,流著淚對武則天說:「臣年紀大了,現在前往嶺南,十死一生,日後陛下定有想起臣的時候。」

「朕心裡有數。」

武則天委婉地說,「你要好好反省—下自己,也替別人想一想,改一改個性。」

二張都在她身邊侍奉,話只能說到這份上。魏元忠偏偏不理會,他一眼瞧見二張那妖媚的樣子,火又上來了,恨不得撲上去掐住他們的咽喉,狠狠地咬他們幾口。伸手一指,粗聲大氣地說:「這兩個小兒,終究會闖出大禍!」二張退到殿下,叩頭捶胸,呼天搶地聲稱冤枉。

武則天的本意,是想讓他們隔開一段時間,緩和一下矛盾。不過不貶謫一下,二張死活不依,哪裡知道如此水火不容。她也泄氣了,一聲嘆息,頭仰靠到了御榻背上:「魏元忠,你可以走了。」

殿中侍御王唆憤憤不平,再上奏章為魏元忠叫屈,請求複審。宋璟警告說:「魏元忠僥倖免死,你又去冒犯天威,會不會招惹麻煩?」

「他忠貞不二,反而受罰。正義當前,使人激憤,我為此受到再大的打擊,也不後悔。」

「唉,我不能辨明魏公的不白之冤,辜負了朝廷的重託。」

宋璟也是一個血性男兒,以耿直不阿著稱於時。他是邢州南和河北南和縣人,調露年間考中進士,為官清嚴,大公無私,後來成為唐明皇開元初期的一代名相,與姚元崇並稱「姚宋」。姚元崇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垂範後世。秋風起,天氣涼。朔風一刮,遍地金黃。灰暗的雲塊,緩緩地從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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