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武則天遲遲才收到軍報,二月倉促發兵。進軍途中,李昭德和薛懷義在作戰方略上連續發生磨擦,各持己見,互不相讓。二者都是皇帝的寵臣。李昭德卻自視過高,藐視薛懷義身份卑賤,無才無德,不過「男妾」而已。等到清醒過來他的受寵與薛懷義簡直有天壤之別時,已經遲了,薛懷義對他的不恭與不遜,已經達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非置他於死地不可。沒有一個人為李昭德說話。薛懷義也說他實非大器,不堪重用,又與百官不合,後患無窮。

武則天最怕給國家帶來禍患,決定貶逐李昭德去欽州南賓〔廣西靈山縣a當縣尉。李昭德剛剛上路,「又下達了誅殺敕令,隨即又降敕減刑一等,改判流放。自從李昭德離開朝廷以後,武則天時時流露出一種悵然若失的神情。有一天,她拈著一枝從御苑摘來的梨花,叫婉兒遞給宰相們觀看。

「眾卿各抒己見,此花,寓意著什麼?」

唯唯諾諾的宰相們,裝出驚喜的樣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大肆稱賀道喜:「喲,梨花真美,潔白如雪,晶瑩如玉,淡雅清香,顯得生趣盎然」

「陛下聖德巍巍,感天動地,周武王也有所不及喲。」

「是啊,是啊,我輩三生有幸,躬逢盛世,秋天成了春天,紫氣東來,催開了二度梨花。」

杜景儉實在聽不下去了,力排眾議,喟然嘆道:「常言道,春華秋實。如今時值晚秋,而見花不見果,明明陰陽違時,乃上天示警。臣不由得深感內疚,自愧未盡臣子之道。」

「卿言甚合朕意,堪稱憂國之臣。」

武則天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少有的傷感神色。左肅政中丞周允元升任檢校鳳閣侍郎、同平章事,位列相班。他對宰相們的現狀極其可惱,尤其蘇味道,凡事都沒有一個明朗的態度,明確的答覆,朝臣戲稱他為「蘇模稜」。周允元和有同感的司刑少卿皇甫文備商議,同時上了一道彈劾的奏章:「宰相好比皇帝的左右手,身負輔佐國政的大任而當今執宰卻只知埋怨李昭德專橫,把壞事一概推到他的身上。自己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種嚴峻的失職現象,不採取堅決的措施,是無法徹底改造過來的。」

武則天接受了他們的奏請,徹底改組了宰相班子。八名宰相,僅僅保留了三名:姚琦、楊再思和周允元本人。其餘五名均貶謫到地方擔任刺史:豆盧欽望貶到趙州〔河北趙縣〕,蘇味道貶到集州〔四川南江縣〕,陸元方貶到綏州〔陝西綏德縣〕,韋巨源貶到鹿州〔陝西神木縣〕久杜景儉貶到溱州〔四川綦江縣〕。

武則天就有這個狠勁,大刀闊斧,毫不留情,限定他們接到聖旨後,即刻啟程赴任。

延載元年十一月一日,即周曆的元旦,整個洛陽城張燈結綵,氣氛顯得格外熱烈。洛陽宮從萬象神宮一直到則天門外,沿御道兩側,陳設著皇帝的儀仗一法駕鹵簿一五百餘件,分外絢爛而鮮艷,富麗堂皇,威武雄壯,展現出皇權的尊榮與偉大。萬象神宮內設御座、寶座、香案,鳴鐘擊鼓,武則天身著袞冕大禮服,在導駕官引導下至萬象神宮升御座。百官朝賀畢,魏王武承嗣步出班部叢中,再次向武則天奏請增加「慈氏」的尊號。慈氏是彌勒佛的別名,此佛以慈悲為懷,故得此稱呼。年逾古稀的武則天可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然而又總覺得萬事不如意,內心焦躁,設法逃避,愈來愈傾心於佛教,又一次接受了這個尊號,全稱為「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從這天起,由延載元年改元為證聖元年,並照例大赦天下一般罪犯。證聖元年正月十六日,武則天在明堂一萬象神宮―舉行無遮法會。早在垂拱四年十二月七日明堂落成時,武則天詔命薛懷義建造大佛像,和容納大佛像的五層高的天堂。天堂築於明堂之北。初造時被風吹倒,又重新再造,歷時六年之久,才得以完成。它每天動用上萬人做工,總費用上萬億錢一真是揮金如土!一一隻要薛懷義開口要錢,武則天不問詳情,一律照批,國庫的錢幾乎耗費殆盡。大佛像是乾漆夾貯像。貯即麻布。先用木頭做好內胎,後在胎膜上以泥土塑像,再在塑像上面用漆粘貼麻布,等到乾燥後,去掉裡面的胎膜泥土即成。

武則天氣魄非凡,在一切事務上都力求雄渾、華麗、壯觀。這尊碩大無朋的佛像,也遠遠超過人們的想像,高度達到天堂的第三層,眼睛在二百九十四尺的高處,可以俯瞰明堂。它一根小手指頭可以站數十人。宮城接連舉行了數天的無遮法會。所謂無遮法會,就是不分貧富賤貴和男女老少,無遮無礙,芸芸眾生都可以平等地施財、施法的大法會。由於武則天從小接觸民間,了解百姓的心理狀態,願意以某種形式讓民眾參加宮廷的節慶,分享樂趣,收取民心。在這一點上,也恰好體現了她比其他皇帝開放、高明。比如說,以明君著稱的李世民,也曾頻頻舉行大、小宴會,但一般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參加,與下級官吏及黎民百姓幾乎完全隔絕。老百姓喜笑顏開,扶老攜幼,潮水一般向宮內涌流。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吏和禁衛軍,導引他們迸入有如佛教所說的極樂凈土―天堂!自行瞻仰朝拜。香燭和鼎爐內的紫煙飄緲,款款升騰。背景畫面是全翠華彩的天頂。高高的法座上坐著身披錦斕袈裟的薛懷義,手指掐著北海的珍珠念珠,口中念念有詞,神聖莊重,八面威風。兩側是法明等十大高僧,各著紫色錦緞袈裟。後面排列著扮成五百羅漢的眾多的和尚,一齊朗誦《大雲經》。東西兩壁繪著極樂世界的大型壁畫。畫下有金蓮池和蓮花座,座上有打扮成極樂天女的宮妓。她們上身裸露,飾以花冠、瓔珞、耳環、手鐲,環佩叮噹,配合誦經,輕輕演奏著琴、笛、笙、簫、琵琶、箜篌、鍾、鼓、鉦和方響等樂器。還有捧香的金童和散花的玉女,一邊載歌載舞繞圈旋轉,增加歡樂的氣氛。誦經聲、樂器聲和歌舞的聲音,匯合一起,猶如山風掠過空谷,形成一種肅穆和諧的哄響。午夜過後,無遮法會的盛況達到了頂點。祈禱修法完畢,運來了十車銅錢,向宮殿前面的廣場上拋撒,人們瘋狂地爭相搶拾,以至造成流血事件,受傷者不計其數,還有人因爭搶而被踩死。薛懷義忽發奇想,表演特殊的魔法佛祖升天!事先在地下挖了一個五丈深的大坑,作好一切準備,他身跨銀鞍白馬,—聲令下,大小和尚敲響木魚,誦讀經文,千萬支蠟燭和油燈點燃,以綵綢製成的宮殿和大佛像款款從深坑中拉起來,卻宣稱是從地下湧出來的。圍觀者都深感驚奇,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接著,他又讓和尚們向觀眾展示出一個大佛頭像。頭像本是用牛血畫在麻布上面的,頭高達兩百尺,鼻子和嘴巴相當於一只海船的大小。而他卻說是從自己的膝蓋下取出來的血畫的。有個別虔誠信佛的人,用自己膝下的血畫個小「血佛」,以示奉獻之意,那倒是確有其事。薛懷義真可謂超級牛皮大王,張開口吹牛不怕合不攏嘴。次日,那血畫的大佛頭像掛到了洛陽城西二十里處的天津橋的南端,下面設置祭壇,舉行大法會。薛懷義藉此誇大自己的法力,給自己罩上一層神秘色彩,其用意是想在民間樹立威望,嘩眾取寵,用另一種形式維持皇上的寵愛。從建造天堂與大佛起,薛懷義便向武則天發表了聲明:「這樣的大功業非同尋常,我必須齋戒沐浴,杜絕房事,高度集中精力監工。」

以堂而皇之的理由,他從皇宮搬回了白馬寺。開頭每隔一段時間進一次宮。後來,內宮沒有使者來催,便不進宮。近年來,即使武則天派高延福來召他進宮,也很不樂意從命。薛懷義生成的野性,對於宮廷生活始終感到拘束。他在外面,可以為所欲為,自由發揮。他知道定然會引起武則天發怒,於是招收了上千名身強力壯的遊民,剃度為僧,以保護他的安全。侍御史周炬對薛懷義的所作所為起了疑心,他反覆察訪了一番,發現薛懷義除了去建造天堂與大佛像的現場指揮外,其餘時間都在白馬寺里鬼混,於是上了一道奏章進行彈劾。

武則天說:「你且回去,朕即命他去左肅政台。」

薛懷義騎著皇帝賜給他的白馬急馳到左肅政台,直到衙門的台階才收韁下馬,也不打招呼,坦胸露腹,在繩床上坐下來,不聲不吭,二目如錐直勾勾地瞪著周炬。周炬愣怔了一下,瞬間鎮定下來,厲聲呵斥道:「大膽的薛懷義,竟敢如此無禮!來人,給我拉下!」堂吏和獄卒一擁而上。薛懷義從繩床上一躍而起,跳上馬,揚鞭飛一般地跑掉了。周矩恨得直咬牙,奏請採用強硬手段拘捕薛懷義歸案。

武則天若有所思之後,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個瘋和尚也許精神上出了些毛病。」

「管他瘋不瘋,」周矩口氣十分堅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哎,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皇上,事不宜遲。」

「急啥呢!」頓了頓,武則天明確表態說:「薛懷義不值得追查。至於他剃度的僧人,由你去處理。」

她怕和尚野性發作,把與她在閨房裡的秘事抖出來。但又知道周矩是個寧折不彎的直漢子,阻止他決非上策,於是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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