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舊的官吏不斷減少,新任官吏人數增多,於是受酷吏陷害的人也跟著上漲。當新上任的官員及升遷的人蒙皇上在武成殿召見時,守衛宮門的戶婢們隨即將輕蔑的目光投向來者,嘴角上掛著一種譏諷的哂笑。導引女官把人帶進宮門後,戶婢們又沖著其背影唾道:「鬼朴!」即「送死鬼」,意思是不久之後又要成為酷吏們整肅的對象。事實如此,不出十天半月,那些官員往往遭逮捕,甚至舉族被屠戮。有人對人生提出了一種「燈油論」,指人生活在世界上大體有三種類型:一、平平凡凡、緩緩悠悠地度過一生,好比把燈芯撥到勉強能照見的亮度,讓其慢慢燃著。二、曇花一現,讓燈盞驟然射出強烈的光亮,油很快耗盡了,燈滅了。三、該明則明,該暗則暗,燈亮時大放光芒,暗下來可以少耗燈油,維持的時間顯然要長些,同時又表現了自身的價值。監察御史嚴善思從屬於第三種情況。當他受了女婢們的一次嘲弄之後,夜不能寐,浮想聯翩,把酷吏們的殘忍行徑一一整理出來,上了一道奏摺。當時告密的人多到無法計算,武則天也厭煩了,於是交給嚴善思查實。嚴善思組織了一個複審班子,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查明八百五十餘人是無辜的。其中大部分出於告密者個人恩怨,或者索賄不成的報復手段。以來俊臣為首的酷吏們恨透了這個「叛徒」,群起而攻之。

武則天反覆考慮,一則怕過分挫傷酷吏們的積極性,二則出於保護嚴善思免遭暗算,將他流放到了驤州越南榮市。過了一段時間,才把嚴善思召回來,任命他當渾儀監丞。

武則天批示了對於八百五十餘人的改判奏本,並且降旨:「凡六道流放的罪犯,能免除死罪者,准予連同家人釋放,返回原籍。」

右補闕朱敬則上書啟奏:「大周邦基鞏固,天下太平,為讓蒼生得以安息,宜抑止羅織之徒,重建法司制度。」

武則天賞賜了三百匹絹布,獎勵他直言不諱。侍御史周炬曾上書鐔陳酷吏兇殘,建議緩和刑法,現在又進一步向皇上提出了施行仁政的請求。

武則天採納了他的建議,酷吏的權勢有所扼制,制獄的囚犯逐漸減少。天授三年沾四月一日,發生日食。

武則天生怕人怨天怒,從這天起改元如意元年,特赦天下政治犯以外的囚犯,命薛懷義和法明等高僧在宮中大做道場,祈禱國家興盛、萬民樂業和聖壽無疆。降敕天下各州新建的大雲寺,同時舉行法事。五月一日,頒敕全國禁止宰殺牲口,連捕食野生的禽、獸、鳥及魚類也犯禁。此項敕令簡直專橫到了極點,造成的影響比起整肅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武則天儼然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率先只用素餐,不食葷腥。御廚房取消了肉食水產品,宮中的廚房也斷絕了葷菜供應。全國範圍內,上自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一律實行「和尚」餐。蔬菜、水果、豆類供不應求,價格飛漲。屠夫、漁戶、獵人全面失業,四處奔波,另謀職業,以至賣兒賣女,鋌而走險落入綠林。江淮一帶發生水災,倒堤潰垸,又不準捕魚撈蝦,饑民與日俱增,飢餓加瘟疫不斷死人。江淮地區的刺史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朝廷組織賑災,直到洪水退下去以後,災民才重返家園。

武則天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禁殺牲」,本為佛教的所謂善心,卻不知普天下如此一刀切,要間接殘殺多少生靈。官場中也引起了一片混亂,有人因偷吃了一餐魚肉而丟了官,甚至賠了性命。刑吏們以前是見錢眼開,如今是見肉眼開。負責取締的金吾衛的將士們,由於營養不良打不起精神,漸漸鬆懈下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巡邏沒收來的魚肉之類,只銷毀一點點做做樣子,大量的則分而食之。太平公主、武承嗣、武三思及武氏宗族的人,早就熬不住了,表面上吃素,暗中食葷。吳越同舟,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左拾遺張德老年得子,以高價從黑市購買了一隻羊,嬰兒「三朝」那天,宴請同僚。補闕杜肅是張德的至交,吃羊肉時舐唇咂嘴,吃完了立刻告密。

武則天召來張德,問道:「卿家喜獲麟兒,不知做了三朝沒有?」張德做賊心虛,十分惶恐:「是,是的,做啦,做啦。」

「筵席上的羊肉是怎麼弄來的?」

「買來的,買來的。」

張德趕忙跪下,叩頭認罪。

「人們常說,嘴上無毛,做事不牢。嗨,你活到這把年紀了,堂堂鬚眉,做事怎麼也不注意?請客嘛,也不先審一審對象。」

武則天抒發了一番感慨,然後吩咐婉兒取出杜肅的告密狀,遞給張德。張德連連叩頭:「死罪,死罪!」

「你起來吧。今後做事可得謹慎點,知人知面不知心哇。」

武則天沒有處分張德。禁止屠宰及捕獵,事實上禁而不止。

武則天的情報網遍及全國,無孔不入,她沒有不知道的事情。以前獎勵告密,其目的純粹是為了清洗李氏皇族及政敵。如今大局已定,對於告密,她也冷淡了。特別是告密者絕大多數並非仁義道德之士,而且失去了利用價值,從今以後,倒是需要對他們整飭整飭了。告密者的大多數是舉報仇敵,而杜肅卻是出賣朋友,更卑鄙,更可恥。

武則天並非沒有情感的人,她的特點恰恰是恩怨分明。因此才把杜肅的行為公開,出他的丑。杜肅從此抬不起頭來。朝臣們都恥與他為伍,割袍斷席,逼得他辭官離開了京城。張德感動得熱淚盈眶,到處大講「皇恩浩蕩」。新聞的傳播有時候比風還快,臣民都為女皇的胸懷和人情味所感動。另一方面,她的愚昧的禁食肉令,也變成了有名無實。那時候告密成風,酷吏肆意橫行,文武百官畏葸驚懼,提心弔膽,連走路的腳步聲大一點都不敢。只有李昭德愈來愈受武則天的信任,許多事情都直接交給他去處理,幾乎言聽計從。

武則天單獨召見他時,他直截了當地說:「魏王武承嗣權勢太重,陛下聖明,應該有所察覺。」

「他是我的侄兒,所以把他當作心腹。」

武則天回覆道。

「侄兒和姑媽,親密的程度怎麼能跟兒子和父親相比?兒子還有弒父篡位的,何況侄兒?而今,武承嗣既是陛下的侄兒,又是親王,又是宰相,權力跟君主一樣。臣不能不擔心,恐怕陛下的天子寶座,不見得能長久安坐下去。」

「噢喲,」武則天露出了震驚的神色,「朕可沒有想到更深的層次上。」

她果斷地改組了朝廷班子,文昌左相、同鳳閣鸞台三品武承嗣,調整當特進,文散官二級正二品。納言武攸寧調整當冬官工部尚書。夏官兵部尚書、同平章事楊執柔調整~當地官戶部尚書。三個人的相職都罷免了。擢升秋官侍郎崔元綜當鸞台侍郎,夏官侍郎李昭德當鳳閣侍郎,檢校天官侍郎姚濤當文昌左丞,檢校地官侍郎李元素當文昌右丞,以及司賓卿崔神基,都升任同平章事。又擢升營繕大臣王璿當夏官尚書、同平章事。

武承嗣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他推測是李昭德向武則天進言的結果,於是反過來在武則天面前詆毀李昭德:「此人輕浮、狂妄,自作聰明,不堪重用。」

「朕用李昭德,才睡得安穩,他代我操勞,有何不可?」武則天把武承嗣的話駁了回去。

武承嗣自覺沒趣,懊喪地退走了。李昭德敏銳、幹練,痛快淋漓,毫無矯飾,說話往往一針見血。有人進獻一塊白石,上面有赤色花紋,主管官員問他奇異之處在哪兒?那人神乎其神地回答說:「它有赤心。」

「赤心,什麼赤心?」

李昭德心頭騰起一把無明業火。

「只這塊石頭赤心,難道其他石頭都是反叛心?」

武則天抿嘴一笑。眾臣見皇帝笑了,也跟著笑起來。難得啊!自從實行恐怖政治以來,文武百官朝夕不保,精神壓抑,這一笑,可謂一笑千金,一下打破了沉悶的空氣。襄州人胡慶,呈獻一隻大烏龜,底板上有「天子萬萬年」字樣。李昭德當著皇帝的面,從管貢品官吏的手上搶過烏龜,用小刀在底板上颳了幾下,立刻發現字是用生漆寫的。他擰著眉頭把烏龜向殿外甩去,呵斥道:「製造假相矇騙聖上,可恥,可惡!」

「不要動怒,」武則天制止道,「他沒有惡意,讓他回去好啦。」

這一次沒有人笑,表情異常嚴肅,都為李昭德捏著一把汗:居然當著天子的面颳去「天子萬萬年」的字跡,乃屬大不敬行為。

武則天瞟了李昭德兩眼,沒有責備他。大家都知道聖神皇帝喜歡帶神秘色彩的事物,喜歡祥瑞。某些人迎合她的心理,或者故弄玄虛,或者獻上什麼假玩意,起碼沒有害人的意圖,何必非當眾戳穿不可,弄得都很掃興。但是,李昭德從來反對弄虛作假,嫉惡如仇。正由於他直爽,心底無私天地寬,鐵骨錚錚,正氣浩然,才蠃得武則天的高度信賴,放心讓他表演,放手讓他施展才幹。上元年間,太子弘猝死合璧宮的時候,司農卿韋機奉敕命將洛水的中橋,由立德坊的西南隅移至安眾坊的左街,築在直通長夏門的位置上。可是,新建的中橋沒有注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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