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武則天以為他們忠於職守,更加寵信,尤其賞識來俊臣的奇巧發明,而忽略了他們的蛇蠍心腸和豺狼行徑。在恐怖政治下生活的官員,杯弓蛇影,膽顫心驚,深恐無辜受指控,或招酷吏暗算。他們在離家上朝時,往往先要和家人說番訣別的話。到了朝廷,除公事以外,絕不講一句私話,生怕出紕漏,生怕有人告密。彼此猜疑,精神狀態接近了窒息而崩潰的邊緣。徐敬業的小弟徐敬真從流放地潛逃出來,在定州河北定縣被捕獲,送到了洛陽。

酷吏們欣喜若狂,又一次搬出了他們的《羅織經》。徐敬真受徐敬業的牽連,被流放到了嶺南的綉州〔廣西桂平縣〕、他逃亡回來,打算投奔東突厥。從嶺南到最北邊的突厥,要貫穿南北大陸,本人又是流放的逃亡犯,其難度可想而知,可見他的決心下得多麼的大。那時突厥不斷侵犯北疆,與唐軍經常發生局部戰爭。他們想得到中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各方面的情報,又想學習高度發達的中原文化,因此很歡迎唐朝官吏投降,待以上賓禮。徐敬真逃出嶺南,決計先潛入洛陽。從嶺南到洛陽,約五千五百里路程。雖有舟楫、馬匹可乘,但他一般只能避開大道翻山越嶺,渡河涉水。除了時時防人耳目外,還要防止野獸的襲擊。如果沿途沒有寺廟,或找不到借宿處,就只得露宿野外。經過一年時間的艱苦而危險的長途跋涉,徐敬真終於抵達洛陽。他偷偷摸到了交情甚厚的洛陽令張嗣明家裡,求他支助。張嗣明又邀了他的朋友洛州司馬弓嗣業,一起商討。兩個人湊足了一筆逃亡費用和必需生活品,送走了他。徐敬真繼續北上到定州,被人識破。張嗣明和弓嗣業以隱藏逃亡者的罪名被拘捕歸案。弓嗣業上吊自盡。張嗣明和徐敬真想賭一賭運氣,死裡求生,不約而同地提出了相同的請求:「我很熟悉山川地理,想用這些知識為國家做些事,將功折罪,懇請饒我一死。」

「去你的,誰稀罕你的地理知識,那能當飯吃?嘿嘿,我們要的是口供。」

酷吏們嘲弄了罪犯一番,然後按照既定程序辦案。他們拿出一張寫上了王公大臣名字的紙,叫罪犯對這些人檢舉揭發,立功贖罪。張嗣明在酷吏的威脅和暗示下,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咬著牙,誣告內史中書令張光輔說:「在接受詔命討伐越王貞時,張相國事先暗中私議圖讖和觀測天象變異,占卜成敗得失,可見他在朝廷與叛逆者之間,腳踩兩口奶」

「改不改口供?」酷吏心中竊喜,表面上裝作慎重的樣子。

「不改。」

「真不真實?」

酷吏又故意問。

「真實。」

「算你立了功。」

酷吏臉上浮起一縷邪惡和得意的笑紋,「來人,把張嗣明帶下去!」據《史記龜策列傳》記載,圖讖是方丈或巫師製作的一種隱語或預言之類,作為對未來人事或個人運命的凶吉驗符或徵兆,迷惑了不少的人,帶來了不少弊端。漢武帝和隋文帝等屢禁不止。唐朝也列入國禁。張光輔觸犯了國法,尤其心懷不軌更為武則天所不容。張光輔和徐敬真、張嗣明一起,被押赴刑場斬首。倘若死囚嘴裡沒有含枚,張光輔與張嗣明難免一場對吵,甚而至於惡罵。受徐敬真的連累,朝野被叛死刑和流放的人數以百計。其中就有秋官刑部尚書張楚金、鳳閣侍郎元萬頃、新任洛陽令魏元忠和陝州河南陝縣刺史郭正一等。徐敬真明知難逃一死,便一口咬定他不滿和有仇恨的人與徐敬業曾經串通過。酷吏對其誣告卻不辨真假,統統打了收條。張楚金是秋官總頭目,僅憑死囚犯徐敬真一句話,便將他逮捕歸案。這件事至少可以看出三層意思:一、恐怖政治巳經達到了瘋狂的程度二、新興的秋官勢力,即酷吏在刑部明顯佔優勢三、刑部坐第二把交椅的秋官侍郎周興,很可能在背後玩了花招,同時也充分暴露了他的野心,想坐上第一把交椅。魏元忠是鎮壓徐敬業之亂的得力幹將,徐敬真無疑對他懷有刻骨的仇恨。當一乾死囚被押進刑場,即將行刑時,陸承恩快馬急馳而來,揚聲髙喊著:「聖旨下,刀下留人!」喊聲穿街過市,一直傳到刑場。劊子手停下刀來,刑吏、獄卒,以及圍觀的百姓,一齊扭頭朝呼叫的方向望去。陸承恩趕到刑場,迅疾跳下馬,喘咻咻地宣布了武則天的聖諭:「聖旨下,張楚金、元萬頃、郭正一和魏元忠,赦免死罪,改判流刑。」

沉甸甸的灰暗的濃雲,像海潮般激蕩翻滾,從四方向中天涌流。烏雲愈聚愈多,愈壓愈低,一層蓋一層地向刑場直壓下來。它飛馳急傾的速度,使人看了就要頭暈欲倒,彷彿天宇就要坍塌下來一樣。聖旨下來後,一陣狂風刮過去,轉瞬間,那黑雲的邊緣鑲上了白雲,漸漸稀薄,漸漸散開,磁青色的晴空從密雲中露出臉來了。白色羽毛狀的浮雲,隨風飄蕩,輕盈如絹,柔和似絮,緩緩地變幻著,千姿萬態,捉摸不定。酷吏從四名囚犯口中取下了「枚」,鬆開綁。張楚金、元萬頃和郭正一三人,都已年過半百,卻興奮得像小孩子一樣狂跑狂跳,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他們有如癲狂般的行為感染了周圍的人,都為這料想不到的特赦喝起彩來。狂歡的騷動中,魏元忠卻臉上毫無表情,恍若一尊雕塑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他的令人不解的無動於衷的冷靜,又把大家給弄迷糊了,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一位好心的刑吏以為他沒有聽清陸承恩的話,湊到他跟前喊著說:「喂,你已經特赦免去了死罪,還坐著不動幹嗎?」

「等聖旨呀!」魏元忠揚起眉毛,一本正經地說,「這樣的大事,僅憑一句話怎麼行呢?」

陸承恩快步走過來,端肅儀容,展開聖旨,喊道:「魏元忠接旨!」

「臣魏元忠恭接聖旨。」

魏元忠穩穩噹噹地站立起來,撣撣身上的塵土,扯扯衣襟,跪倒在地,平心靜氣地聽著陸承恩念了一遍聖旨。在場的人無不為他的有禮有節的平靜和沉著所觸動,有的嘆氣,有的點頭,有的鼓掌,有的交頭接耳,還有的流出了眼淚。人們這時候的心情格外複雜,有的對無辜的囚犯深表同情,有的對太后出爾反爾的作法覺得不可理解,有的把責任全部推到了酷吏身上,有的卻因為少看了一場血噴三尺的最富刺激性的「表演」而感到遺憾,以致悄悄地爭論起來:「到了這時候,還特赦什麼,何必讓我們掃興!」

「嗨,這又不是看把戲,人死不能復生嘞。」

「他死不死與我有什麼相干!這些狗官,平時趾高氣揚,作威作福,沒有幾個好樣的。」

有人插言:「以前不用枚封嘴,那更有意思,有嚎啕大哭的,有悲哀哽咽泣不成聲的,有慷慨高歌的,還有吟詩辭世的。」

「郝象賢當眾出太后的丑,揭她的老底。嚇,他倒好,死得痛快,出了心頭的怨氣。可是害了以後的死囚,不讓他們開口說話了。」

有人把扯開的話題又拉了回來:「你們看,這三個恩赦的老頭,興奮得忘乎所以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含枚不含枚,對他們來說,還不是一個樣。」

「倒是魏元忠有出息,任你特赦也好,不赦也好,讓他說話也好,不讓他說話也好,他都沉得住氣,安之若素。」

此時無聲勝有聲。魏元忠的穩重與平靜,的確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人肅然起敬,讚不絕口,比看一場死刑更過癮,更值得。四名死囚在行刑時,居然遭遇特赦,這在酷吏橫行之時,實屬極個別的「恩例」。

武則天直到最後終於下詔赦免了他們的死罪,理智和感情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北門學士元萬頃和劉禕之一樣,曾幫她撰寫過許多著作,建立過功業。張楚金和郭正一本是她的心腹。魏元忠是討伐徐敬業的功臣,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陷他曾與徐敬業串通,實在說不過去。周興聽了特赦的稟報,冷冷地答覆道:「知道了!」他眼裡射出兩道寒氣逼人的光芒,連殺人不眨眼的部屬也感到心驚肉跳。此後囚犯問成死罪後,酷吏們便千方百計探測武則天會不會特赦。一旦特赦,在詔令到達的前一刻,即搶先將囚犯秘密殺害。當張楚金等四人上路去流放地時,陸承恩奏請武則天准許他跟隨魏元忠去嶺南。

武則天微閉著雙眼,愛搭不理地說:「要你去幹嗎?他自然會回來的。」

「太后聖明,」陸承恩的頭叩得丹階咚咚響,「我替魏元忠謝恩,替魏元忠髙興。」

「朕知道你是來套我的口氣的,你鬼得很吶。」

「臣詼死,臣該死!」

「起來吧!告訴你,天機不可泄露呦。」

武則天帶著異樣的神情瞅了陸承恩一眼,起身退進了後宮。在第二次與第三次大屠殺之間,吐蕃、突厥曾經大肆侵犯邊境。

武則天詔命文昌右相右僕射韋待價當安息道行軍大總管,統兵遠征吐蕃。又派遣左威衛大將軍薛懷義當新平軍大總管,北上征討東突厥。用薛懷義當武將,又委以重任,恰好體現了武則天用人的奇妙之處。她的用意很明顯,就是要以事實告訴朝臣們,不要蔑視薛懷義,他並不純粹是只能供太后寵幸的淫才,同時還是個堪當大任的人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