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他是受太后的恩寵,由北門學士出身的宰相。皇親國戚和貴族官僚們不問政治實績如何,一味執著於傳統形式。而支持他們這種缺乏適應實際政治彈性的,是企圖保護並擴張自己的既得利益的門閥勢力和部分新貴。

武則天明白他們的內心,並對此十分惱火,伹是表面上一如既往,安之若素,端方穩靜,經常登紫宸殿,坐在淺紫色的帷帳後面聽政。上官婉兒立定在太后身旁,不離左右,她已是二十一歲的亭亭少女了,髮式由雙發變成了近乎一尺之高的發鬌,青絲般滑膩柔軟的秀髮上,插著金釵,垂著金步搖,衣裙不像桃花那樣白中透紅,也不像梨花那樣白中透綠,而是用蓮灰色的薄綢縫製的,清淡、髙雅,洗鍊地突出了窈窕的身段,楚楚動人的纖腰,宛如一支出水芙蓉,陪襯著儀態萬方的「怫菩薩」。善於識人的武則天,對於開拓這個女孩子有如書香一般的氣質與智慧很感興趣。婉兒也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點,猶如吸水海綿似的,觀察太后臨朝處事的姿態,及其特有的表達方式,潛心仿效她的一舉一動,模仿其筆調、字體,吸收她身上的閃光、知識和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武則天不愧一位超凡脫俗的偉大女性,具有能使任何人屈服的威嚴與氣勢,颯爽的英姿,深邃的目光,粲然的媚笑又可以使人為之傾倒。婉兒恰似匍匐在女神腳下那樣,產生了由衷的信仰與美好的嚮往。

她受詔去當武則天的近侍之後,其母鄭氏也隨之搬出了掖庭宮,住進了離武則天常御殿不遠的別院里。這所別院便成了婉兒母女的住屋。不過,婉兒在太后的常御殿內有專用的房間,只有每五天一次的賜浴休假日,才可回家和母親相聚。對於鄭氏來說,這一天格外寶貴,總是纏著女兒不放,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問了又問。婉兒一則想好好歇息一下,二則已經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不隨便說話,更難得顯露自己的內心。這樣母女之間彷彿豎起了一垛半透明的牆。鄭氏吃驚地想:「多厲害的女人,她奪走了我的丈夫、公公,以及全家的產業和幸福,連我惟一的女兒也被她霸佔了。真是不可思議!」她心情鬱悶又帶著幾分堖恨,用一種類似責備的口吻提醒道:「婉兒呀,你該沒有忘記你的爹爹和爺爺吧?我們這一家,飛來的橫禍,太凄慘喲。」

婉兒連忙用手捂住了母親的嘴巴,壓低嗓子悄聲說:「隔牆有耳。媽媽,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要知道,爺爺雖然死得冤,但他是忠臣。我為太后代勞,也是效忠國家。況且太后待我很好,我比太后年輕。唔,你理解么?你我都心中有數,今後不要再提往事了。」

「真難為你啦,好孩子,媽不干擾你了。」

婉兒不知是欣慰呢,還是辛酸,抑或是按捺不住的激動?她眼裡噙著琥珀般晶瑩的淚水,想說話,但嘴角抽搐了幾下,卻說不出一個字。從未謀面的祖父、父親,在她心目中雖然有著朦朧的印象,不過漸漸淡忘。而現實中的太后,卻有著叫人恍惚迷離的獨特魅力,渾如神佛一般閃動著璀燦的光華。她那充盈如妙齡女郎似的奔放的熱情,日理萬機而輕鬆自如,就像是吃了什麼仙丹一樣生機盎然,永不萎蔫。超越太后年齡的,不僅是雍容大雅,端莊嫵媚,就連聲音也如銀鈴似的清脆悅耳,帶有磁性。早朝下來,退進便殿召見大臣時,雖然仍有紫帳相隔,但是能夠瞥見太后健碩的身姿和明月般皎潔的面容。當奏事或議事完畢,她離開寶座轉身回內宮時,動作竟是那麼的靈敏,背影更是風流、洒脫,腰身扭動活泛,臀部圓圓地鼓起而微微上翹,充滿性感。通身上下的線條和姿勢都非常協調、勻稱,優雅大方,體現出一種非凡的氣度和頑強、旺盛的生命的力量。當時坊間流傳著一首民謠:莫浪語,阿婆嗔,三叔聞時笑殺人。

「阿婆」,指實際上的皇帝一太后武則天,這是民間帶有俏皮意味的昵稱,並無惡意。

「三叔」指太后的第三子顯。戲詞的大意是說,中宗顯惹怒了太后而被廢為廬陵王,或許還隱含著譏諷爾後的徐敬業叛亂。京城的百姓,對於皇家的生活情形,尤其對於披著神秘色彩的天子,往往懷有濃厚的興趣。你一言,我一語,湊成幾句沒頭牒子,唱來唱去,便成了民謠。他們並沒有過見太后,只知她二度進宮,如今臨朝稱制,大權在握,定然像一家之長的「婆婆」那樣嚴厲、威風,左右一切,並且有享不盡的人間富貴,卻不知道她在權與欲的享受中,有著許多的難處、苦處,還有作為一代女皇的難言隱。經過一段時間,宰相等大臣和近侍都發現了隱藏在武則天身上的一個秘密。朝臣在內廷覲見時,她往往不掛帳簾,便於直接交談。這樣,他們很快看出了太后的精力不夠集中,喜怒有些反常,時不時地還露出那種輕佻、冶盪和慵倦的媚笑,似乎帶著挑逗和調情的味道,顯得更加迷人、神秘和可愛。

淡妝時,在明凈無疵、彷彿透明的前額上,岔開幾條淺藍色的小血管,微微一笑便明顯地突起,呈現出一種略帶風騷的情采,好像一股春風,吹拂得人心蕩漾。這時候,她的話說起來滔滔不絕,坦率而親切,嗓音略帶喑啞。談笑中,眼神又透出一點疲乏,有時還會變得黯淡。然而從那嘴角稍許下垂的張開如同弓一樣的嘴巴里,又可以看出引而不發在強忍著的內心的衝動,竭力剋制著生理上的渴望和需求。晚上,太監送來飄散著蘭香的熱水,倒入澡盆里,四名宮女用棉紗浴巾替武則天擦洗四肢和身體的每個部位然後抬到專用的床上,抹乾身上的水再換上兩名宮女按摩半個時辰,塗上護膚的香脂,撲上香粉,穿好睡衣。然後將太后扶到龍床上一一床上吊著有催眠作用的沉香袋。夜值宮女端來安眼藥湯,當面試飲後,服侍她服了葯湯躺下來。由婉兒拖長聲音輕輕哼著詩歌或讀些經史文學著作,或者由玉蘭陪她聊聊天,講些家鄉的傳聞和民間的故事,柔言細語,催她入睡。自從稱制以來,武則天在滿心舒展的享受中,反而愈來愈睡不著了,經常失眠,湯藥失去了安眠作用,只好留下婉兒或玉蘭、紅杏徹夜長談。她覺得好像缺少點什麼,又覺得身上似乎多了點什麼忽而肢體發脹,精力過剩,特別興奮忽而又腳酸手軟,精神萎靡,處於一種倦怠狀態忽而躁動不寧要罵人忽而又向身旁的人傾吐衷情,說自己如何如何的空虛、寂寞。婉兒雖然聰穎,但畢竟尚未完全了解女人世界。

她翻閱了不少的書籍,又向御醫作過詳細介紹,還詢問了母親,卻始終找不出太后失眠的原因。正在這困惑之時,千金公主來了,好比夜行人了見了明燈一樣,婉兒眼睛一亮,想出了一個妙計一向千金公主求教。唐高祖李淵有十九個女兒,千金公主是其第十八位的女兒。她的年齡居於李治和武則天之間,彼此多有往來。本來她比李治和武則天髙一輩,皇帝的姑母應稱大長公主,不知什麼原因,或者是喊順了口,大家都一直叫她作「千金公主」。千金公主和高祖的其他女兒比較,有幾個明顯的特徵:一是年齡很小,接近么女。二是生母身份低微,母女在皇族中沒有地位,不受重視。三是父母去世早,她從小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也沒有得到什麼安慰,又沒有什麼靠山。四是她在內宮和公主中是受排擠的一個,倒是和年紀差不多的武則天很接近,寄以友情,並受她的影響。

武則天不遺餘力推行改革,竭力打破男尊女卑的儒家禮教,搖旗吶喊倡導女權運動。千金公主憑女性所特有的直覺和從自身的遭遇中,無疑表示擁護。她對太后的一切,從所作所為,到她的化妝、衣著、姿態、首飾、腰佩等等,都由衷地欽慕和崇拜。

武則天待她也一直友好,願意她來親近。因為她和那些矯揉造作而又自作聰明的公主明顯不同,從不自以為是、妄自尊大,在武則天面前謙遜禮讓而又落落大方。她的長相不算漂亮,面容好比桃花心木的色調,身架矮小,微微發胖。然而隆起的胸脯和曲線優美的身姿,猶如香蕈一般給人以溫雅、秀麗的感覺,尤其那甜甜的笑靨和推心置腹的談吐,更受太后歡迎。她嫁過兩個丈夫,首先嫁給延州陝西延安市刺史溫挺,溫挺死後,再嫁鄭敬之。鄭敬之一死,她開始了無拘無束的寡婦生活,經常養著幾個男人,在風花雪月之中又帶著幾分浪漫情調。她大言不慚地對太后說:「男人決不可少,我有切身的體會,女人一旦離開了男人的糾纏,反而會感到疲倦,甚而無精打采,軟綿綿的。」

「噢呵。」

武則天莞爾一笑,未置可否。婉兒找機會將太后近來的表現一五一十告訴了千金公主,請她指點迷津。千金公主聽畢,哦了一聲,揚起細長的眉毛說道:「好妹子,你不說我也知道,太后得的不是疲勞症,而是一種幽思病。不過,你不必為此耽心,這不是病。」

「不是病又是什麼?」

婉兒奇怪地瞪大了眼睛。

「你還年輕,沒有經歷過,我跟你說不清楚。你儘管放心好啦,我有靈丹妙藥,這事就交給我來辦唄。」

婉兒見千金公主十分自信,很有把握,沒有再問什麼,一直把她送到宮外,扶著她上了馬轎。望著轎車走遠了,婉兒才返回內殿。她等候千金公主轉回來,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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