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結案非常的快。由於武后直接作證,無須調查取證,袁公瑜便以謀殺罪判處惟良和懷運的死刑,綁赴刑場,驗明正身,梟首示眾。武則天還不解恨,又將二人從族譜中除名,改姓蝮氏。懷運的哥哥懷亮,早已病故,其妻善氏,從前對楊氏最刻薄,即遭連坐,沒籍收入掖庭宮當婢女,傻大哥和髙延福照武則天的口諭,用帶剌的荊條結成束,抽打善氏,直打到皮爛肌肉片片脫落,露出白骨,氣絕身死。武則天雖然為母親和自己去掉了鬱積心頭多年的悶氣,然而榮國夫人楊氏依舊在為她膝下長大的外孫女傷心落淚,哀痛成疾。次日早朝,孱弱多病的李治突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提出來,他要親征髙麗。

「小小的高麗,老不臣服中原,還要在邊境製造禍端,不征服它,是大唐的一大恥辱!」語調鏗鏘、氣魄驚人。不惑之年的李治,第一次顯示出了堂堂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和天子的威嚴。詫異之餘,朝臣們一個個都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對答為好。武則天從其悲壯憤慨的情緒中,洞察出了李治並非出於本心,而是一種賭氣的話。為了不使他下不了台,又體現出作為妻子對丈夫的關心,她偏著腦袋,溫和地勸慰道:「聖上不必過慮,臣妾心中有數,自有大將代勞,定然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朕意已決,無須多言。」

李治雄赳赳地髙昂著頭,看也不看武則天一眼。

「這又何必呢?皇上健康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非得保養一段時間不可。」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朕乃九五之尊,豈可袖手旁觀。」

「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主,皇上不宜遠征,必須留在京城主持朝政。」

「有你主持就行了,朕是多餘的。」

「曖,此言差矣!臣妾何德何能,充其量不過托皇上的福,代一代勞而已。」

李治操了一陣嘴巴勁,氣出完了,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疲軟地停了下來。退朝後,武則天特意挽著李治進了含涼殿,上了茶,緊挨在他身邊坐下來。她一面陪著他喝茶,一面說:「高祖和太宗是開國皇帝,所謂馬上江山,即就是說天下是南征北戰打出來的。陛下承續大統,恪守老子無為而治的訓條,萬民安居樂業,國家如日中天,出現一點小插曲,發生—點不偷快的事,沒有什麼了不起,不必大驚小怪,更用不著鬧得驚天動地。」

「先帝當年親征髙麗時,嫌我不僅兵。我想,人只有學而知之,沒有生而知之。不懂,就學嘛,從游泳中學會游泳,從戰爭中學會打仗。」

「這不是本心話。」

武則天咧了咧嘴巴,「當真上了前線,陛下吃得消嗎?先帝當年從髙麗班師回來時,那副狼狽相你都看見了,滿身征塵,背上生癰,鬚髮都脫落了好些。」

「完成先帝的未竟之志,即使戰死緩場,我也甘心情願。」

「莫說大話啦。我明白你是跟我慪氣,拿狠給我看。好唄,你有啥心裡話全都說出來,我依你的就是了。」

李治囁嚅著欲語又止。明眼人從李治那疾首蹙額的模樣一見便知,他窩了一肚子火,而又無處發泄。他身體不爭氣,又缺乏理政的能力,皇權落到了武則天的手上。她宮內宮外一把抓,一切都得聽她的,自己貴為萬乘之尊,卻連自主權都喪失了。想靠近女色,消愁解解悶,宮人們都懼怕皇后的嫉妒心,戰戰就兢地迴避他。她心狠手辣,即使自己的親姐姐和外甥女也不放過。李治偏偏性慾髙,少不得兩情相依。而武則天全身心傾注於政治,往往忽視了閨房生活,讓他獨自睡冷床。他心上好似籠單著一層烏雲,酷如風雨夜躺在大荒原的棺材裡一樣,孤寂和凄涼的體驗觸發出煩惱和躁性。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沖了上來,他鼻翼扇動,五官都揶了位。老子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

柔弱與剛強也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弱者並不自甘墮落,甘心寂寞,遭受欺負。李治想要成為真正的男子漢,恢複大唐天子的威嚴,沖玻樊籬,顯示顯示能耐,自然興起了親征髙麗的念頭。以柔克剛,本是武則天的拿手好戲。李治強硬起來了,以硬對硬,就會碰撞出火花。她扭動了一下,霣出一種退讓的姿態。一絲微笑掠過她的唇間,娥眉舒展,靈活傳神的媚眼閃爍著甜甜的波光,顧盼流轉,勾人心魄。李治在無意中被她迷了,火氣下去了,伸手把她描人了懷中。她溫順如一隻小羊羔,任他揉搓。倏而他回憶起最初在翠傲宮幽會的情景。那時候的武才人,姿顏絢麗,芬芳四溢,恰似美魘如月的迎春花。他倆一接觸,她就像發狂似的燦爛著了,周遭的樹木漾著粉色的波浪,清馨的體香酒一樣地散播開來,心蕩神搖,使人感到沉醉的滋味。她是那樣的纏纏綿綿,純真可愛,深深依戀著他,他心裡樂滋滋,喜盈盈,賽如山溪里的流水似的歡暢。那狂熱的、潫渦般的銷魂時刻,至今令人回味無窮。

「要是剃掉鬍鬚,你會像個孩童,」她伸手托起他的下頦,輕輕呼喚著他的乳名:「雉奴,怪不得你常常耍小孩子脾氣。」

「怪只怪你,你不體諒我,逼得我發怒。」

「誰敢逼皇上,我可擔待不起。你莫嘟著嘴,什麼都依你,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昨天我召見了敏之,小夥子長相英俊,體面得像一株白樺樹,我想封他個官,留在身旁。」

「皇上愛封什麼官就封什麼官,我說啦,一切由你。」

「我一時想不出來。」

李治用手指敲敲窄窄的額頭,「你幫我考慮考慮,借一個什麼名義,封他一個什麼官合適?」次日,武則天命許敬宗擬了一份奏章,奏請以賀蘭敏之為武后亡父武士鸌的後嗣,李治當即恩准,敕許賀蘭敏之改姓武,襲承外祖父的爵位,一躍而為周國公,並授予弘文館學士兼左散騎常侍。弘文館是宮中的最高學術機構,左散騎常侍負責規諫天子的過失,均屬東台〔門下省〕。如此顯赫的髙官,人人羨慕,實屑非常之際遇。敏之是武后娘家惟一的外甥,幼年喪父,母親早幾年去世,深得外祖母楊氏的溺愛,如今已長成了一個二十來歲的美男子:長挑身材,兩腿修長,舉止風雅。每當退下朝來,或與同輩出遊時,這位年輕的國公爺,風華綽世的貴公子,蟒袍玉帶,髙坐銀鞍白馬,鍤錮掠過長安街坊,宛若白馬王子似的,不由得人人咂舌,頓生景仰之心。久而久之,女性們諂媚的目光漸漸凝聚到了他的身上。天生多情的武敏之,又由於失去管教,開始移情於香霧之中,放浪形骸,向著花天酒地的斜路上滑落下去。榮國夫人楊氏雖然生活優裕,但是歲月不由人,一天比一天衰老,很想親人陪伴在她身邊聊聊天,逗逗樂。敏之雖然和她同住在寬敞的周公府里,可是除了早晚禮節性的問候之外,其餘時間很少見到他。這時候,能夠給她帶來寬慰和快樂的,只有三歲的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和她母親幼時一樣活潑,美如仙童,鮮潤的臉兒,烏黑的眸子,方額寬頤,櫻桃小嘴嘰嘰呱呱,令人聽了心裡甜蜜蜜的。一頂垂著白色飆帶的精緻的小篷帽,她拿在手裡的時候多,戴在頭上的時候少,柔韌的黑髮,蓬蓬鬆鬆,隨著她歡快的奔跑柳線似地披散下來。突然跌倒了,哭了起來。

侍女把她送到外祖母的懷抱里,她又像雨後的梨花一樣張開了笑臉。外祖母離不開她,她也愛在外祖母家裡玩。侍女們更巴不得如此,因為此地有「白馬王子」武敏之,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們。由於武則天嚴格控制李治過一夫一妻的生活,宮廷選美早已停止,侍女們的年紀多數比敏之大。她們生活在封閉式的禁絕男人的環境里,不敢也不可能有任何奢望。憑藉偶然的機會,見識了武敏之這樣一位情采動人的公子哥兒,真是如魚得水,精神上、肉體上都能得到一種解脫般的痛快,怎麼不令人心馳抻往呵遲來的春天所催開的花朵,更覺時光寶貴。宮女之間恍如形成了不成文的秘密條約,輪流享受這人世間美好而又難得的樂趣。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儘管她們做得如何巧妙,也無法瞞過武則天的耳目。得知這樁艷史之後,武則天顯得很冷靜,沒有露出聲色,她怕影響外甥的前途,也不想為自己多添煩惱,僅僅更換了太平公主的侍女。坐朝下來,武則天私下召來敏之,對他進行了嚴歷的責備,勉勵他勤勞國事,從實踐中鍛鍊出過硬的從政本領,成為有作為的一代青年。武敏之知道姨娘的厲害,雙膝跪倒在地,虛心地接受訓斥,請求寬大,保證悔過自新。事情總算僥倖過去了。然而懷有異心的周國公武敏之,不但沒有引以為戒,嚴格約束自己,而且對武則天進一步加深了反感,想方設法、千方百計地準備實施蓄謀巳久的報復行動。長安對於武則天來說,始終是不利達的,一件事挨著一件事,接二連三地不斷出現。長期與大唐為敵的高麗發生了內亂,如何把握住這一有利時斯,因勢利導,徹底征服它,又提上了議事曰程。蓋蘇文去世,長子蓋男生繼任莫離支中央執行官,開始主持國家政務,到各地巡視,於是指令其弟蓋男建和蓋男產擔任京都平壤的留守官。有人挑撥男建和男產說:「男生不甘忍受你倆的威脅,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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