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在審訊過程中,韋季方果然強硬不屈,寧死不肯招供。許敬宗軟硬兼施,百般引誘,嚴刑拷打,都沒有作用。韋季方始終不承認密謀造反,更不承認長孫無忌參與了他們的「謀逆」活動。許敬宗氣得兩肺直炸,暴跳如雷,喪心病狂,大打出手,刑訊愈來愈急迫,愈來愈猛烈,簡直不擇手段。韋季方以死相拒,然而自殺未遂。許敬宗找到了口實,宣稱偵破了一宗可怕的叛國巨案,上奏李治道:「韋季方與李巢糾合不滿分子,企圖陷害忠良及皇親國戚,使權力重歸長孫無忌,然後謀反篡國。現在事情敗露,無忌怕自己受到株連,逼迫韋季方自殺滅口。」

李治驚訝得兩隻眼睛一陣發黑:「不會吧,舅父被小人間離,產生小小的猜疑和隔閡有可能,何至於謀反?」

「對於事態的演變過程,臣從頭至尾進行了考察推究,謀叛十分明顯,證據確鑿,陛下還有疑慮,恐怕不是國家之福?」許敬宗態度莊重,措詞懇切而嚴肅,說得這位優柔寡斷的天子眼睛瞪得老大,呼吸急促,心像海潮一樣激蕩起來:忽而想到無忌的擁立之功,忽而想到他驕縱專橫,忽而想到他喜怒無常,忽而又想到他往常的熱心腸,忽而又想到他近年的消沉與冷淡,似乎隱藏著不滿情緒,又像心懷鬼胎,背地裡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勾當。

「舅舅和朕的政見產生了分歧,離心離德了,但還不至於……」李治不敢再往下想,不想觸及「謀反」二字,但又無法取消疑竇。他的心被複雜的感情交織著,纏繞著,舉棋不定,左右為難,苦惱得攢緊了眉頭,猶如病人似的呻吟。他恍恍惚惚走下御座,走到許敬宗對面,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的胸口說:「許愛卿,你該沒有弄錯吧?但願你錯了,只要求說清楚,朕不怪罪你。」

「陛下當真信不過,最好親自去審一下。」

「哎~」李治拖著長聲嘆了口氣,流出了淚水,「朕的一家多麼的不幸,親戚之間一再出現懷有異志的人,往年髙陽公主與丈夫房遺愛謀叛,今日國舅又是這樣,使朕愧對宗廟社稷,愧對天下臣民。倘若此事屬實,該怎麼辦喲?」許敬宗見李治臉色灰白,眼角皺起苦惱的皺紋,眼神中惆悵的色調愈來愈濃了。猜測他巳經懷疑無忌存有異志,而內心卻像轆轤一般輾轉纏綿,下不了狠心。於是雙膝跪倒下來,用一種優慮的調子,慷慨陳辭道:「房遺愛不過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糾合一個弱女子謀反,成不了什麼氣候。長孫無忌與先帝謀劃奪取天下,無人不佩服他的智謀氣魄。他擔任宰相三十年,權傾朝野,門生故吏多如牛毛,誰都畏懼他的聲威。如果一旦造起反來,誰抵擋得住?現在幸虧宗廟的神靈保佑,皇天憎恨邪惡,讓我們在審問小事時,竟然發現了隱藏在暗處的叛國大奸臣,實在是天下之大幸!」停頓了一下,他繼續奏道:「臣非常擔心,長孫無忌得到韋季方自殺未遂的消息,定然窘急交加,要是發動叛亂,振臂一呼,同黨雲集,必定成為國家的災禍。臣過去曾在隋朝任官,得知宇文化及的父親宇文述深受陏煬帝的信任和重用,並締結婚姻,甚至將朝政託付給他。宇文述死後,宇文化及又掌管皇家禁軍,一夜之間在江都政變,誅殺不歸附自己的人,我家父也被殺戮。許多大臣,如蘇威、裴矩之流,服從還唯恐來不及。第二天天亮,隋朝遂告瓦解。這是不久以前發生的事情,前事不遠。臣願陛下火速決定,事不宜遲,萬萬不可姑息遷就。」

李治癒聽愈感到事態嚴峻,周身發熱,滿頭大汗,坐也坐不安穩了。但他還是無法接受這樣急遽的變化,一股冷氣從腳心直往上沖,眼裡金星直冒,頭眩症似乎又要發作了。他命令許敬宗和辛茂將進一步審問查實。一手捫著腦袋,退進了後殿。許敬宗的臉色和神氣沒有改變,心裡頭卻焦急萬分。常言道,夜長夢多。日子拖久了萬一被無忌覺察,挑出玻綻,面奏皇上,那可就麻煩了。出了太極官,來到中書堂,許敬宗屏退左右,和辛茂將商量了一番。二人分工,辛茂將前去監視長孫無忌府邸的動靜,嚴密封鎖消息,防止知情者通風報訊。許敬宗趕緊進宮臬報武后,採取應急措施。長孫無忌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低估了武氏集團的能酎,更不相信李治會把他怎麼樣,以為此舉不過是要繼續翦除他的一二親信和心腹,不會鬧到他頭上來。李治對他曾經是那樣的信賴,他對李治至今仍無二心。想當年洛陽人李弘泰秘密上書,說「長孫無忌有異心」,李治怒髮衝冠,不經審判即令處決了李弘泰。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還沒有從失敗中領會武則天的厲害,吸取教訓。孤傲、愚忠、驕矜自許而又不知應變,就這樣將自己葬送了,最後到死還不明白是怎麼死的。領了皇后的懿旨,許敬宗增添了信心,腰杆子挺得更直了。第二天,他和辛茂將上殿,用不容置辯的口氣朗聲回奏道:「昨天晚上李巢招了供,韋季方也終於招供,承認了與長孫無忌同謀反叛。臣問韋季方:無忌是皇上至親,三朝元老,有什麼怨恨非要謀反?韋季方答道:韓瑗曾對無忌說,自從柳爽和褚遂良勸他擁立梁王忠為太子之後,皇上便對他起了疑心。繼而廢太子忠,貶高履行,無忌憂愁恐懼,尋思自救之計。後來看到放逐長孫祥,懲罰韓瑗,便抓緊跟我們策劃發動政變。臣檢驗供詞和事實,均相符合,請皇上准予依法收捕長孫無忌。」

這番話是武則天和許敬宗針對李治的心理編排好的,言之鑿鑿,不可不信。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李治流出了淚水,抽抽噎噎地哭著說:「舅舅如果真的這樣,朕也決不忍心誅殺,否則天下人將怎樣說朕,後世又會怎樣評朕?」

「情勢緊迫,」許敬宗和辛茂將同時雙手舉起牙笏,「請陛下從速決斷,以免鑄成大錯。」

「無論如何,朕要召見舅舅,親自問問他。」

李治退出兩儀殿,回到甘露殿,換了衣服,照常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但是頭昏眼花,看不下去,起身走到殿外。跟在背後的太監和宮女,一個個屏聲靜氣,連腳步也沒有聲響。高延嗣不知道是否要備輦侍候,趨上前,問道:「聖上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李治臉色陰沉,心神不定,煩躁不安,彷彿沒有聽見似的,沒有吭氣。往常的習慣,他不去御花園賞花,便徑直去武后的寢殿就日殿,今天卻像賭氣一般哪裡也不想去,無目的地信步亂走。忽然聽見東邊傳來一陣管弦絲竹之聲,回頭問道:「什麼地方演奏歌舞?」

「陛下,前頭便是就日殿。」

高延嗣用拂塵指了指。

「既然來到了這裡,那就進去瞧瞧吧。」

李治不許太監們前去傳呼接駕,而且只留下高延嗣和王伏勝隨駕,其餘的太監和宮女都回到甘露殿去。走進就日殿二門,就曰殿的太監連忙呼喊「接駕」,武則天和眾多的太監、宮女、樂妓在殿外跪了下來,李治僅僅做了個手勢,叫他們「平身」,就步入了寢殿正間,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坐了下來。武則天像普通宮女似的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一邊細察他的神色,一邊關切地說:「回來這麼遲,一定累了,先喝點熱茶。」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些事讓侍女內侍做,用不著你動手。」

李治把茶杯擱到御案上,武則天便要出殿傳膳,李治制止道:「我不餓,等會兒。噫,先頭在演奏什麼?」

「春鶯囀。」

武則天回答說,「皇上要看嗎?」春鶯囀和垂手羅、回波樂等「軟舞」,以及稱為「健舞」的柘枝、大渭州、達摩等,大多是外族外域傳人的樂舞,音樂宛轉悠揚,旋律優美,或舒徐疾促,或曲調歡快,或昂揚激越,或清脆悅耳。舞蹈迴旋疾轉,騰躍縱跳,或者動作誇張,或者婀娜多姿,都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李治很喜歡域外樂舞,更愛觀賞春鶯囀。武則天順從李治的愛好,示意繼續表演春鶯囀。在一塊單設的地氈上,一名舞妓頭戴花冠,身著黃綃衫,腰束紅綉帶,腳穿飛頭履,在樂曲聲中翩翩起舞,進退旋轉始終不離地氈,舞步穩健而快捷,造型美觀,意態動人。李治情緒反常,無心觀看,擰著眉頭揮手道:「煩死了,都下去!」

「皇上,」武則天睜大眼睛望著李治,「到底出了忭么事?」李治憂鬱地歪著脖子,痛苦的痙攣掠過他的嘴旁,那兩道皺紋顫動著,猶如兩絲苦澀的微笑。心像被尖利的東西剌著,割著,撕扯著,支離破碎了。他鼻子一酸,伏到武則天的肩上,哽哽咽咽地低泣道:「家門不幸,不斷鬧事。咳,朕做夢也沒想到舅父會跟我過不去,謀逆反叛。」

「這事早晚會發生,用不著大驚小怪,幸虧發現得及時,沒有釀成禍亂。」

武則天面不改色,神態自若,顯得沉著、鎮定,僅僅用左手箍著他的腰肢,右手摩娑著他的臉頰和額角。李治偏過頭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武則天:「他是朕的親舅父,這可如何是好?」

「秉公而斷,依法論處。」

「朕要當面問問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和來龍去脈,看看有沒有挽救的可能。」

「這還用問嗎?」武則天冷笑道,「元舅對皇上早就不滿,皇上寬仁,不計較他,也不追究,他卻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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