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不可能。」李筋搖了搖頭,「我不是那個料。先帝為晉書撰寫的王鞔之傳論,讚美王書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皤,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像虞世南、歐陽詢、趙模和褚遂良,師法王帖而自成一體,可望而不可及。」

提到褚遂良,思想活躍的李敬業聯想到了他不計後果,以血諫阻李治立武氏為後的舉動。他喜歡褚遂良的書法,大量搜求其「真跡。也許愛字及人,十分敬佩褚遂良的坦誠、直率和嫉惡如仇的性情,以及他鍥而不捨的敬業精神,很為他的命運擔憂,會不會因此遭受嚴厲的處罰,一蹶不振,就這樣終結一生,走進歷史。這一擔心,不禁憂心忡忡,也跟著恨起武昭儀來了。他把她想像成了化作美女的毒蛇,迷惑君主的狐狸精,殘害忠良的妲己,禍國殃民的褒姒,淫亂秦宮的庄襄王后。愈想愈可怕,愈想愈氣憤,恨不得掐住武氏的咽喉,狠狠地咬她幾口。不過,他知道爺爺跟武昭儀和褚遂良的關係都不壞。褚遂良與他的父親褚亮,以及武士鸌,和爺爺都是貞觀朝的一殿之臣,相處融洽。貞觀十一年武昭儀進宮,首先是由爺爺薦舉的,後來又是他受朝廷差遣去行的納采禮,據說行迎親禮也有他,只不過護送武氏進京的是當地官員。他和武氏都出身寒族,並不滿意門閥制度。立武昭儀當皇后跟他毫無利害衝突,他肯定不會站到反對派一邊,說不定還會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帶著小青年的好奇心,敬業很想和祖父敞開心扉談一談,交流交流思想感情,同時預測一下事態的發展。

「朝廷大事,皇上自有主張。臣民以服從為天職,皇上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干預多了,不見得會有好結果。」

李筋說。

「爺爺,你是不是指褚僕射?」

「前車之鑒,我們也有必要從中吸取教訓。」

「他們為什麼下那麼大的決心,跟皇上對著干?」

「他們要維持現狀,保護自己的既得利益。皇上卻不滿意他們專權朝政,千方百計想擺脫他們的控制,打破封鎖,組建自己的新班子,取而代之。武昭儀精明強幹,博學多才,又有心計,自然成了皇上的首選對象。最近擢升到重要職位上的許敬宗、李義府,都是才學出眾的智謀之士。新貴崔義玄、袁公瑜,也頗有朝氣。」

敬業亮著圓溜溜的眼睛,若有所悟似的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看來不無道理。」

「事實如此嘛。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替舊人。」

「爺爺真厲害,三朝元老,委實徹頭徹尾的不倒翁。」

「今後倒不倒很難說,這一次看樣子倒不了啦。敬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爺爺能熬到今天,實在不容易呵這次立後風波,我態度模稜,差點兩邊都得罪了。今天,在皇上面前來了個不表態的表態,一則和擁武派達成了默契,二則也就解除了皇上的顧慮。」

「立武氏當皇后巳成定局了?」

「暫時還不能把話說死,只能說有了根本性的轉變,水到自然渠成。」

「武氏的名聲並不好,爺爺成全了她,到頭來不知道是積德呢,還是積怨?」

「小傢伙真鬼,」李筋用食指在敬業的鼻樑上颳了一下,「幹嗎想那麼遠?要知道,眼下都對付不過來咧。人嘛,有後悔,卻沒有前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爺爺總算擺脫出來了,且看武氏下一步怎麼走。」

「她可是一個女謀略家,智深勇沉,深謀遠慮,彷彿每個毛細孔里都是心眼,渾身是膽,說不定她早就謀劃好了。你既然感興趣,那就拭目以待吧。」

第二天上朝前,群臣聚集在朝堂等候。許敬宗興高采烈地翹起像銀絲一樣閃光的稀稀朗朗的鬍子,以蒼老的聲調大聲嚎氣地高談闊論道:「莊稼漢多收了十斛麥子,還想著要換個老婆嘞,何況天子。皇上另選皇后,人們又何必去管那事而妄生異議?」

「討個老婆不打屁,」李義府輕狂地浪笑著,「要她做什麼?再容忍也只能讓她當擺設嘛。」

「唏唏,擺設,不打屁,哈哈哈哈!」引起一陣哄堂大笑後,沉默了一氣。一會兒又喁喁噥噥議論開了,而且聲音愈來愈髙,嗡嗡然,哄哄然,鬧鬧嚷嚷,再也靜不下來了。文武百官都明白他們在為李治辯護,實質上是為武昭儀辯護。常言道,官場中無骨氣。目前的李治,剛愎自用,一意孤行,逆耳之言一概聽不進耳。好漢不吃眼前虧。許多人都採取了明哲保身的態度,對於許敬宗和李義府的言論,即使心裡反感,也不提出異議,隨聲附和的大有人在。維持秩序的御史們出面制止,要大家保持肅靜。可是沒有作用。禮部尚書如此放肆,一定是有來頭的,他是皇帝的寵臣,不會無的放矢。忠於職守的侍御史王義方等卻不信邪,沉下臉來,厲聲喊道:「不要說粗話,這裡不是放牛坪,是朝堂。」

「凶什麼,欺軟怕硬。」

王德儉頂撞道,「褚僕射大鬧殿堂,你們到哪裡去了?怎麼不干預,不糾彈?」

「再吵,我們會上朝彈劾呦。」

「彈不彈劾隨你們的便,我們有話還得說。」

「現在你嘴硬,到時候看你怕不怕?」

「現在誰怕誰,誰怕誰吃虧。」

五更三點,凈鞭三響,內官傳呼:「皇上駕到!」李治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腰橫十三環玉帶,腳踏烏皮六合靴,駕坐太極殿。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

憋了一肚子氣的王義方等侍御史,趕在三省六部等衙門按例奏行公事前,跪倒丹階,氣哼哼地奏道:「啟奏陛下,王德儉等不遵朝綱,在朝堂停居時,嘁嘁喳喳,亂議朝政,還說粗話,勸阻不聽,必須處罰。」

「說了半大,啰啰嗦嗦,朕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李治綳著面孔,「他們到底講了些什麼,不妨直說。」

「許敬宗和李義府一唱一和,說什麼娘娘不打屁,皇上當然得另選皇后。王德儉等跟著起鬨,一直鬧到上朝。」

「這算粗話嗎?」李治惡狠狠地俯視著幾名御史,「他們說的是正理。正義之舉不支持,反而彈劾人家。亂彈琴!」

「我們是彈劾他們不該在朝堂內大聲喧嘩。」

「朝堂未必不是說話的場所,什麼時候立的規矩?朝臣們都變成啞巴,你們就高興了,是不是?真是別有用心!」

「微臣不敢。」

御史們連連瘇頭,磕得金磚地面通通晌。

「你們如此行事,受誰的指使?說!」

「沒有人指使我們。」

「那你們摸著胸口說說看,贊不贊成立武氏當皇后?」

「皇上立誰就是誰,臣等沒有異議。」

「崔愛卿,」李治抬了抬額頭,「他們說的是不是真話?」御史大夫崔義玄手捧牙笏,步出班部叢中,拜舞起居,奏道:「臣敢擔保,他們所言不假。陛下,如今朝臣們大都願意立武氏當皇后,受蒙蔽的只有極少數。」

「好,好。」

李治張開了笑臉,「御史台有你當頭,朕可就放心嘍。凡事膽子放大點,糾彈百官,肅正朝綱,不得疏忽失職。」

「臣遵旨。」

崔義玄叩了一個頭,躬身退進了班部叢中。由武則天親自導演的這一幕戲大獲成功,李治更加有了把握,又給「擁武」派壯了膽,打了氣,「反武」派的氣焰相應地壓下去了。她十分欣慰,賽如農夫播下了種子,不久就將看見嫩苗長出來那樣喜悅,心弦產生了一種甜絲絲的顫動,臉上浮現出春天般鮮亮紅潤的神韻。趁熱打鐵,乘勝發動攻勢,她當機立斷操縱支持立她為後的「濁官」們大造輿論,同時敦促李治下達詔書,將尚書右僕射、河南郡公褚遂良逐出長安,貶到潭州〔湖南長沙市〕當都督。朝廷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宛若狂潮席捲而來,巨瀾洶湧,波濤澎湃。皇宮內外,京都上下,一片嘩然,喧騰得沸反盈天。且不說褚遂良是先帝託孤之臣,就他的才華和名氣而言,在唐朝也是屈指可數的。他是唐初四大書法家之一,與歐陽詢、虞世南、薛稷齊名。薛稷是魏徵的外孫,近法虞世南,遠宗王羲之,筆態遒麗,屬後起之秀。歐陽詢初仿王羲之書,後險勁過之,自名「率更體」。虞世南從小拜王羲之七世孫智永和尚為師,書法受李世民推崇,虞體風行一時。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隸楷,書法方整流美,自成一體,對後世頗多影響。永徽三年,玄奘在長安大慈恩寺內建造五層磚塔一大雁塔一使長安外城的觀瞻增色不少。李治命褚遂良恭書李世民的大唐三藏聖教序,李治當太子時賜給玄奘的序箋亦由褚遂良書寫。以上二序簡稱雁塔聖教序,字體清勁絕倫,有天馬行空之概,創古今楷法之一格。二序刻石鑲在大雁塔南門的兩側。

「太宗御制」的落款是「永徽四年歲次癸丑十月卯朔十五日癸巳建,中書令臣褚遂良書」

「高宗御制」是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尚書僕射上柱國河南郡開國公臣褚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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