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馬丘比丘——卡拉,1542年

自從離開了利馬,他們都靜默不語。

他們之間各自沉浸在自己的生命里,回顧過去經歷的混亂、恐懼,以及生命中的驚喜。賈伯曄一度望著印加皇家大道上的岩石,看著上頭飄蕩的帶子,想像著自己浮在海面上,不斷地被一波波湧起的浪花越抬越高;安娜瑪雅則是一度失神地望著山頂,而且必須時而張開雙臂,好提醒自己不過是個人,僅僅是個人而已。所有擁有過的驕傲感,如今都離他們而去:卡瑪肯柯雅以及聖雅各布神的白騎士,其實不過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身上背負一些重擔踽踽而行的人。他們沉浸在無言的愛中:僅僅幾個動作或模糊的眼神就足以表達。

他們仍穿著西班牙式的服裝。清晨的微光中,賈伯曄凝視著手上的傷口,結痂癒合得很慢,新長的嫩肉與四周粗糙的肉形成牛角形。這讓他想到賽巴田。他的心像是被某些事拉扯著,始終未能癒合,正如同手上的傷一樣:不過,很奇妙的是,當他死後,卻好像仍有活著的感覺。面臨過這麼多的死亡,竟然讓他明白一件這麼簡單的道理……

現在他們正接近阿布利馬克山谷,賈伯曄時而回頭望著呈三角形的山頭,隱沒在河谷的深處。河谷夾在兩邊的陡峭山壁間,河谷中間的地勢不斷地升高。

明天他們將抵達希馬克·東寶。

賈伯曄這一路上不斷地回憶起過去的戰爭、河中的激流,以及成堆崩塌的岩塊。但將來卻是未知數。

可是他無須問去哪裡。

他知道。

他知道到了驛站,身上的重擔將會消失,那時只剩下他們自己。

他知道那時他們會褪去身上的西班牙服飾,而且再也不會穿上,他們渴望著白色細羊毛織成的男長袍和女長袍。

他知道她將會指著北方,告訴他那個出現的彗星;然後他們會取道濃密的森林,那是維拉·歐馬曾帶領他們走過的路。

到那時,她說的第一句話將會是:「就是這裡。」

因夜晚將近,濃霧升起,將他們圍繞著,幾乎看不見彼此。濕氣繚繞中,賈伯曄忍不住曲動手指,想像著突然間濕氣散去穿過迷霧。他像個喝醉的人不停地轉呀轉,當安娜瑪雅抓住他的手臂時,他才停下來。他動也不動,心跳得厲害。她拉著他的手,將溫柔的唇吻上他受傷的唇。

卡達理讓海風捎來的千百顆水滴打濕身體。

一切瞬即蒸發。

天空、海洋、土地都呈一片乳白,彼此交融,模糊成一片。他必須觸碰自己的身體,才意識到肌膚的表面和肌肉的厚度。所有的感官都幾乎消失,宛如三個世界和所有的元素都合而為一。

可是他始終朝北而走,心裡的光亮指引著他。

他走了一整天都沒停下腳步,從此離開維爾卡邦巴以及眼神渙散的曼科。曼科國王甚至未曾望著他離去,甚至絲毫未曾注意到他正為雙胞兄弟的遠行做準備。曼科極度地孤獨,除了偶爾發號施令、除了半夜和他的女人尋歡的時候,他總是死氣沉沉。大家對他行禮如儀,與其說是尊敬,倒不如說是害怕。他時常早晨醒來尖聲喊叫,叫來占卜者,詮釋前一夜折磨得令他滿臉扭曲的夢魘。當卡達理準備要走時,留下他激動顫抖的雙唇:印加國王想再對他說些什麼,可是太耗費力氣,竟說不出,因為遺忘早已侵蝕了他的內心。

卡達理委託照顧雙胞兄弟的人,都是和他一樣的科拉族人,因此不問理由完全聽卡達理的吩咐。而且這些人從小便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沉靜習性,他們護送神像的轎子,穿越森林時,安安靜靜地,比一條蟒蛇行進的聲音還小。他們根據萬亞·卡帕克國王的指示,帶著轎子前往應該去的地方,找到安娜瑪雅和美洲獅,讓神像重新回歸永恆的地方。

卡達理寧可獨自離開。

即使多個人在身旁都會干擾他的思緒,或許還會讓他迷路。最近一個月,他的生活中,只有大自然的天籟與動物的聲響與他相伴,四周充滿蘭花的芬芳,花瓣上珠露欲滴,他只消與飛鳥對話。

他睡得極少,時常做著同一個夢:他知道身處何方,儘管那裡人煙罕至。他醒來,這份篤信讓他喜悅。往往他從睡夢中跳起來,更加快速度前行。肌肉結實的雙腿,領著他的腳步看過許多風景,走過的地方從炎熱至寒冷,又從寒冷至酷熱。

走出了森林,他到達普納荒漠上崗巒起伏的高原,放眼望去都是一望無際的半圓形山丘。他的眼神注意到湛藍天空下幾簇黃色的依楚草。當如雲般的風沙吹起時,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大群高山羊駝,牠們又跳又跑,撼動著地面。

從山脊處往下走,穿越石礫的沙漠,有時碰到幾條小河,岸邊長滿茂盛的植物,幾名近乎全裸的印第安人靜止不動,看著他們經過,並不特別留心注意他們。

走到海邊時,幾片雲霧劃破了天空,空氣里充滿潮濕,沁人心脾直到最深處。這時,雲霧正圍繞著他,阻隔他的視線,儘管如此他卻無一不見。然後雲霧又變成了如棉絮般的物質,身處其中,所有的聲音聽起來都朦朦朧朧,儘管如此他卻無所不聞。霧氣中帶著濃濃的海水味,但他卻聞到來自更遠方的芳香。

「你們在這裡,」他悄聲地對賈伯曄和安娜瑪雅說,「你們雖在遠方,卻又近在咫尺。我們在一起。」

他們離開了阿布利馬克河,往山裡走去,霧漸漸升起。他們整晚走著,在清涼的晨曦中,她緊緊靠著他。他放肆地望著她湛藍的眼——如天空、如夜、如海洋、如湖泊的雙眼,他任由自己在其中航行,只為了找到她。

當他們走過一柱擎天的石柱時,安娜瑪雅以手捂住賈伯曄的眼。當他們繼續爬著石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時候,他深深地感到恐懼擔憂。緊接著,安娜瑪雅的手一按,示意他張開眼睛。

他眼前看到的這片景色,遠比他能夠想像的還要美,還要有力,彷彿這個神秘之地的人與天、山巒、河流之間的關係已經更新,與大自然結合成了如天地之大的神廟,得以頌揚諸神。

「比丘。」安娜瑪雅小聲地說。

他的眼睛閃爍著光芒,胸口劇烈地起伏,但卻感到異常平靜。他到了這個他該來的地方,到了一路神引領他來的地方。他的眼神滑過了梯田、屋宇、神廟,並隨著風聲和水聲以及依楚草屋頂上漩渦狀的灰煙,他猜測遠方應有一塊廣袤的平台……他的眼神又飄向遠方居高臨下的山巒,山勢平緩深長。他的心狂跳不已,因為他認出了那座和奧仰泰坦波山上,一模一樣鑲著四個神龕的山,並且一樣有著美洲獅沉睡卻警醒地盤踞其上的圖案。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問,但一點頭緒也沒有: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兒。

安娜瑪雅在他身邊震撼不已,綻放著光芒。

「我承諾過,」她小聲地說,「我永遠不會說出這個秘密,而且我永遠不會和一個外國人穿過這門……」

「但你現在正是這樣做呀?」

「你不是外國人。你是美洲獅。這個秘密也屬於你。你現在就在自己的地方。」

賈伯曄感到無上的幸福和全然的自由。那個在他心中的小孩子,讓他自由自在地從梯田上翻滾而下,在狹小的道路間蹦來跳去,從綠意盎然的山坡往下俯衝,山坡下有一條蜿蜒如緞帶般金光閃閃的小河……然而這個地方散發出如此高貴的氣質,讓他不再悸動,平安完全充滿他的心。

安娜瑪雅從石階下來,往那座巨門走去。幾年前她就是看著維拉·歐馬走過這座門消失無蹤。沉重的木柵欄猶在,堵住了通往比丘中心的入口。她把手放在柵欄上,柵門搖搖晃晃順勢被推開,一眼可瞥見底下的村莊和道路。有三名面無表情的侍衛,沉著臉,手拿著長矛,前來迎接他們。他們一語不發地領著他們來到一棟廣大的屋宇。外牆的灰泥層塗得十分仔細,屋頂有兩層,十分陡斜。牆上有兩扇梯形窗,從窗戶往外看,可見整片深谷的風貌。

有位老人坐在象徵權力的白色毯子上等著他們,他的長髮有如薩爾坎太山那樣的皓白。

「魏洛克·托帕克,這麼多年了。」安娜瑪雅緩緩地說,「但你仍舊是這個地方的看守者。」

髮絲雪白的這位印第安耆老,有著如失明人一般的白色眼珠。但是,當他轉動眼珠看著他們的時候,他們感覺到他的眼神看進了他們的靈魂深處。最後,他僅僅簡單地說了幾個字:

「我一直等著你們。」

灰濛濛的光暈籠罩著山谷,正中心有六堆小山丘,幾乎圍成一個正圓形。這裡離海很遠,已經步行了好幾天,但是隱約可嗅出的海水味,令人誤以為大海仍在不遠處。下面有條蜿蜒曲折的河流,岸邊生長了恣意盛開的野花野草。

卡達理心跳不已。

對於一個未受過觀看訓練的人來說,這裡不過是一堆顏色較深的塵土所覆蓋的小石子和岩石;可是對石頭之神而言,他走過的地方比自己的年歲還多,他知道這裡就是他路程的終點。

就是這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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