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利馬,1541年6月24日

海鳥張開長長的白色羽翼,從霧蒙蒙的海岸飛到這座沐浴在日出晨光中的城市。它們一路飛翔,直到盤旋在廣場及教堂的上空後,再隨著嘶啞的鳴叫聲,飛向青翠起伏的山巒。

安娜瑪雅伸出頭想看個仔細。早晨柔和的朝陽拂過她的臉龐。她的臉上罩著連頭髮一起網住的異國風味的面紗,貼著她的臉頰和唇。一時,面紗被風吹起,她顯得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又將面紗拉回。

這是頭一次她看到飛鳥在利馬的屋宇及海洋上空翱翔。抵達利馬後的所見所聞,都令她驚奇不已。

賈伯曄領著她爬到教堂的鷹架上,這時,整個城市完完整整地呈現在她腳下。外國人所建造的屋宇排列得很整齊,一如印加人所蓋的方院。幾乎和印加方院相同的大小格局,排列得很方正。房子的屋頂沒有瓦片。完全是平的,並蓋上了厚厚的一層土,沿著唯一的內院而建,四周有筆直的馬路。外國人在馬路上走來走去,宛如他們是白天里唯一活動的東西。

大部分的屋宇都尚未完工,教堂里的聖殿屋頂只是倉促下覆蓋的木板及茅草,一如教堂的鐘樓尚未掛起來的鐘。到處可見的空地都圍起來作為豬或雞鴨的活動範圍,甚至還有奇怪的舶來品,那是外國人稱之為「馬車」的東西,像是有四個圓形的木頭上擺了一個方形的盒子,而且外國人還試圖讓馬去拉這玩意兒!

只有一棟與教堂相隔一個廣場的建築,比任何其他的屋宇都大。建築的外牆塗了一層白色的水泥,偶有突出的木造陽台以及藍色的百葉窗,外牆連起了兩個內院以及有如一間屋子大的花園。這就是法蘭西斯科·鞏薩洛總督先生的家。

「你還記得嗎?當我必須隨著亞勒馬格羅去南方時,寄給巴托羅繆,請他念給你聽的那封信?」賈伯曄問安娜瑪雅,緊緊牽住她的手說,「離現在有七……八年了吧!我甚至記得也是在六月!我就是在這裡寫的,那時天就快亮了,太陽還在海平面之下。當時這裡根本沒有房子,只有果樹,還有幾間茅屋。小孩子在林中的空地上瞪大眼睛,驚訝萬分地觀察我們。這些是我腦海中僅存的,有如天堂的影像。」

他以繃緊的手指了一下流向大海的黃濁河流,再指了一下更遠處已經結實累累的果園,再指了一下更上方空空蕩蕩的廣場。

「法蘭西斯科先生那時鄭重地宣布:『就是這裡!』第二天,他只消在土地上打了幾個樁,就決定了這裡是廣場,那裡是教堂,再過去是房舍和道路。再簡單利落也不過如此!四百五十尺長寬見方的土地里,包含四座屋宇以及十四尺寬的道路。於是秘魯的首都於焉誕生啦!」

賈伯曄訴說的語調中摻雜了驕傲與苦澀。安娜瑪雅注意到他的語氣,並且很溫柔地說:

「就是這樣才能顯現出征服者的權力。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國王征服了北方的部族後,也在基多做了相同的事。而他的偉大祖先早在他之前也在四方帝國內這麼做過。而今天,這一切都結束了。再也不是我們來建造這些城市。」

她說的時候,話語里沒有悲傷,卻有某種沉靜,讓賈伯曄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感覺到她突然打了個哆嗦,儘管南方吹來的是溫暖的海風。這時他說:

「你覺得冷,是嗎?」他憂心地問。

「不!」她笑了笑,「沒什麼……」

其實讓她顫慄的並不是因為感到寒冷,而是因為這個城市格外寧靜的清晨。除了海鳥的叫聲,一切都是如此的靜謐,恍若風雨前的寧靜。這時有幾個身影穿越街頭。空曠的廣場四處吹起小小的旋風。

她以前也曾經感覺過這樣的寧靜,每一次往往都宣告著即將來臨的灼熱天氣。

安娜瑪雅不自主地想起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國王說的話:「外國人將在勝利中嘗到苦難……」但是,因為賈伯曄關切地望著她,她莞爾,回答說:

「我只是不習慣這身衣服啦!」

他們潛進利馬還不到一個星期,而且巴托羅繆不顧賈伯曄的反對,執意要他們披上西班牙人的服裝。「你自己想想,如果安娜瑪雅穿著公主的服裝走進這城市,會發生什麼事?不要一小時,所有的達官貴人都會湊著鼻子問她,為什麼要來這裡!法蘭西斯科的爪牙不用多久就會抓住她,審問她金身人像在哪裡……穿得像個西班牙人,又捲髮碧眼,沒有人會懷疑她是印加人。利馬已經有很多混血的少女,她們的眼睛都是藍色。另外,你也一樣。沒有人記得你。你就讓他再把你遺忘久一點吧……」

「真要命的衣服,」賈伯曄嘴裡嘟噥著,一邊解開領子上的鈕扣,他已經無法習慣這樣的穿著,「不過我們似乎必須再這樣穿一陣子。昨天聽到的消息並不樂觀。巴托羅繆聽人說,審判長偉卡·德·卡斯若早在抵達通貝斯城之前,就已經遇到海難了。」

「這意思是說他不來了嗎?」

「除非這個城市生的病比巴托羅繆還嚴重,或是我開始後悔聽從他的建議,目前還不能妄下定論。」

賈伯曄的眼光梭巡廣場附近的房屋。他搖搖頭說:

「不,我搞錯了:這城市沒有生病!而是皮薩羅和亞勒馬格羅兩邊的擁護者之間的仇恨,讓這個城市僵持不下!我不喜歡這種沉寂,我不喜歡這樣空無一人的廣場。我不喜歡這裡,我更不喜歡把你帶到這裡來!我也不喜歡啃噬巴托羅繆身體的這場病。這可能會對你造成傷害。有人說很多印第安人死於熱病,並說這熱病是我們傳來的。」

「我不會有危險的,」安娜瑪雅肯定地說,「如果他接受我的幫助,我想我知道怎麼治癒他。」

「得了吧!巴托羅繆的腦袋比木球還硬!他的病情每況愈下,但是他始終不肯接受任何治療,除了祈禱!實際上,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虛弱,卻如此熱切地倚靠天主,就算是當他衣衫襤褸到達的的喀喀湖時,也沒見過他這樣。如果不是因為他病成這副德性,我早就不待在這裡了。」

「我們必須做我們該做的。」安娜瑪雅很平靜地反駁說。

「我早就不相信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但是安娜瑪雅來不及回答,一陣強風吹來,掀起她穿的西班牙式寬鬆長袍。她驚叫一聲,隨即拉回衣服。但因為動作笨拙,披肩連著頭巾一起滑落。

賈伯曄嘴角蕩漾著溫柔的笑意。他輕輕地幫她一一穿戴好。而他自己每一個看著她的眼神里,都無法隱藏因看見她的美麗而心神蕩漾的感覺。寬褶皺的絲質衣料,襯托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材,顯露出勻稱的體形。絲麻的襯衣外罩著絲絨的短上衣,更突顯她渾圓的胸部。

「你真漂亮!」他感動地悄聲說,「有時,我覺得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你,因為你的美麗保護著你,也保護著我!」

但是正當賈伯曄想擁她入懷時,卻又克制了自己的動作,因為有個人大步伐快速穿越廣場。這個人很高大,那步伐似曾相識。這人走進教堂下的陰影之前,回頭望了望,彷彿害怕別人冒昧的眼光。雖然他的帽子遮住他的臉,並且披了一件洗得褪色的披肩,蓋住脖子以及雙手,賈伯曄仍然很篤定知道他是誰。

賈伯曄拉起安娜瑪雅的手,就往木梯的方向走去。

「跟我來!」他大叫,「看來,有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來拜訪我們了。」

「賽巴田·德·拉·庫茲!」

大頂的帽子掀開了。比起上次見面時,賽巴田的黑眼圈更深,皺紋也比以前多了許多。然而,他那張黝黑臉上的雙眼仍然炯炯發亮。這位老僕人有力的雙手熱情地掀開披肩,對賈伯曄張開手臂:「好小子,看來是真的!你真的到這裡來了……」同時,給了賈伯曄簡短有力的擁抱。不過,賽巴田臉上歡迎的笑容卻在瞬間化為滿臉的不悅。

「你見鬼啦!」賽巴田咆哮著說,「你倒是說說看,你幹嗎又一身披著羊皮的裝扮?還有,旁邊怎麼會帶著一位……」

這時,他目瞪口呆,驚訝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他認出賈伯曄身邊的人原來是安娜瑪雅。

「老天哪!公主,對不起,我真無知!」接著,他放聲大笑,優雅地彎腰致敬,「你這身打扮真是天衣無縫!我剛才還以為你是那些找黃金的外國女人,因為這裡來了滿滿的好幾船。我心裡差點想,我們的賈伯曄帶了一個這樣的女人是要做啥呢!」

「巴托羅繆希望安娜瑪雅見見那位快抵達的審判官偉卡·德·卡斯若……」賈伯曄微笑地解釋。

「這樣說來,你可有得等了!」

「你想說的是……」

「等他到這裡的時候,就等著治理地獄吧!」

「賽巴田先生,你的話不太適合在這裡說吧!」

聽到有人以賽巴田先生這樣的稱呼喊他時,眾人頓時一起回頭,聽到人家這樣稱呼他,賽巴田不禁冷笑。這時看到巴托羅繆臉色蒼白,額頭沁著汗滴,眼睛不正常地放大。他倚著這間小小聖器室的門邊,左臉上的刀疤如燒鐵般火紅,且奇異地腫了起來。然而,當安娜瑪雅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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