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維科,1540年3月

安娜瑪雅看見如此輝煌的維科皇宮建築,竟能豎立在一邊凌空突出的岩石上,不禁捏把冷汗。她清楚地記得上次的事,城堡中空無一人,緊接著遭古亞帕襲擊,然後被囚,受盡鞏薩洛的威嚇,甚至被他以冰涼的匕首抵著肌膚。賈伯曄似乎已經想像到她的害怕,以手臂環著她的肩,給她溫暖和力量。

「別再叫我離開你。」他曾經悄悄地對她說。這麼多天以來,他的話烙在她的心底,始終在心中回蕩,甚至當某個恐怖的影像始終不停糾纏她時,她心底一再出現這句話。籃子里裝的菊麗·歐克羅的屍體,宛如嬰孩般大小,好像被風乾且又遭人踐踏過的樣子,不過,儘管飄流了這麼久,面容仍然絲毫無損。一張美麗的容顏竟放在被糟踏過的屍體之上,再殘忍惡劣也不過如此。

他們將這具看了令人膽顫心驚的屍體,抬上以蘆葦草和枝葉做成的轎子,然後往維科出發,並帶了幾名士兵。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曼科最心愛的女人這樣死去?是誰有了這個驚悚的念頭,讓她隨水飄流,是荒謬抑或是懲罰的用意呢?那人憑什麼認為她的屍體會被發現,然後再被帶回曼科身邊呢?

曼科!一想到他會如何地痛苦,安娜瑪雅不禁悲傷地滿腹絞痛。不論她如何努力,仍無法保護這個年輕的印加女孩避開這一劫,她仍無法預知爾後發生的事。

儘管在森林中前行困難重重,他們仍每晚守夜、獻上祭品,以慰藉菊麗·歐克羅在另一世界的靈魂。他們焚燒古柯葉,祈求瑪瑪·琪拉保佑她的靈魂,護送她走完通往另一世界的艱辛旅程。有次安娜瑪雅很驚訝地發現賈伯曄雙手合十,合上眼睛,仰頭面向有如華蓋蔽天的樹林。

「你在做什麼?」

「我在向那位我不相信的天主祈求。」

「你如果向他祈求,不就表示你是信他的嗎?」

「我為她祈求,願她的靈魂得安息。」

安娜瑪雅沒再多問,但是痛苦中,她恍然有如靈光乍現地明白:她和美洲獅將永遠不再分離,不論是戰爭,甚或是神祇,都不會將他們分開。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砌有十五座白色大理石門梁作為入口的皇宮牆面,安娜瑪雅瞥見一些士兵走上前,手裡拿著長矛,當這些士兵認出安娜瑪雅時,立即恭敬地趨近行禮。

他們穿過那道通往山頂的窄門,那裡建了一座絕無僅有的方院,包括一棟皇宮以及十五棟環繞在外的建築物。士兵表情嚴肅,靜默地引領著他們直到宮前的內院,曼科正站在那裡。

進入皇宮時,安娜瑪雅下意識地拉緊賈伯曄的手。

「你們去哪裡了?」

曼科的聲音穿過內院遍地芬芳的蘭花。在一個大的壁龕中有隻從森林抓來的美洲獅,被關在竹籠里做困獸之鬥。

曼科無視於將那個籃子放在他腳邊的挑夫。他以陷在眼眶裡的眼珠盯著安娜瑪雅和賈伯曄。所有的僕人、戰士、將軍以及婢妾全都低頭靜默不語。恐懼的氣氛甚至穿石而過。

「我們一直待在維爾卡馬佑河和維爾卡邦巴河交匯處。」安娜瑪雅回答。

她的聲音里有某種無盡的平靜,曼科感到很不安。他別開眼,看著腳邊的籃子。

「你帶什麼來了?」他問道。

安娜瑪雅帶著每個人應該對唯一的君王表示心悅誠服的敬意,彎著腰走近。當她掀開柳藤編織的籃子時,默默地不發一語。

曼科的眼光頓時僵直。嘴微微張開,像是胸中的氣息急著竄流而出。接著他跌坐在地上,然後跪著,抓住籃子的邊緣。

一聲怒吼劃破天際,直衝雲霄。

那不像是人的吼聲。呼喊聲里沒有字眼。而是一隻受傷的動物,嘶吼著痛徹心扉的痛苦。內院里每一個人都不禁往後退縮,試圖讓自己消失。這些流浪的日子裡,他們常常因為唯一的君王發怒以及憂愁而感到害怕。不過,他們今天聽到的,遠遠超過這些日子來所看到的。

當曼科逐漸恢複了呼吸,他的身體顫動著。他捧住菊麗·歐克羅的面孔,放在面前抬得高高地往前走,同時跟著拖動她鬆軟的遺體,這一拖也拖走了他們過去每晚的歡愉時光。他仍不休止地吼著。

安娜瑪雅對他伸出手,想要安撫他因憤怒嘶吼而緊繃彎曲的頸部。但是當她的手指正要觸及他的肌膚時,他猛地彈開,好像她的手指會燙傷了他。

「曼科……」她小聲地喊,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並不期望對方聽得到的樣子。

他沒有哭,只是像夜晚狂嘯打雷的暴風雨,撼動著每個人的心靈深處。

「不!不!」

他從嘴裡說出第一個字,可是並不能緩解他的痛苦,平撫他的悲戚。他說出的話猶如從嘴裡嘶吼出來的猛獸。

「不!不!」

直到此刻,他所表達都是抗拒,抗拒順服,抗拒失去,抗拒被迫陷入絕境,抗拒退讓,抗拒經歷這殘忍的一刻;但一次又一次的抗拒,只不過讓他自己變為一群飢餓猛獸虎視眈眈下的獵物,只不過讓他的生命像支狼牙棒,旋轉的那端系著極端的憤怒與張狂。

曼科的手下一個一個離開內院,怯懦地希望別被曼科瞥見。他們悄悄地躲在牆角,漠然的臉上害怕得嚇出冷汗。

只有安娜瑪雅留在原地,面對著他蹲著,看著他在那兒無休止地怒吼,只不過比先前小聲了些。

賈伯曄輕輕地碰觸安娜瑪雅,她以溫柔的眼神回應,之後賈伯曄也退下。安娜瑪雅又重新將眼光放到曼科的身上。

「曼科。」她又一次細聲地喊。

她看著曼科。年輕的印加國王這時看來有如一名老者——他的身體和面容變得蒼老而疲累,更甚於當年她隨侍在側的萬亞·卡帕克國王。而那時,萬亞·卡帕克國王已經了解帝國的秘密,而曼科卻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眼睛有如挨過揍那般,深陷在臉上,深深的皺紋抖動著。黯沉的皮膚呈一片土灰。

「曼科……」

他以手肘讓自己微微起身,然後又停止不動。

「我不……我不能……」

而唯獨在安娜瑪雅面前,他願意讓自己因失敗、絕望所累積的苦澀與無助的眼淚,自眼眶傾瀉而出。

夜晚時分,內院又擠滿了人。雖然雨開始飄落,可是曼科仍不移半步。他任由安娜瑪雅為他穿上最美麗的衣裝,他頭上戴著象徵國王的羽毛,微弱地在薄霧中搖擺。有位美麗的妃妾端了盛滿食物的銀制餐盤到他眼前,空等著國王尚未啟齒的吩咐。

「說。」他說。

小矮人克服滿肚子翻腸攪胃的害怕,並試圖自我安撫地說,自偉大的萬亞·卡帕克國王從一堆毛毯中發現他的那一刻起,他的命早已是撿來的。

「兩名來自我在優凱住所的女人向我報告了一些事,而且是唯一的君王你必須知道的事。」

「那你還等什麼?」

「唯一的君王,我害怕這個秘密對你來說太沉重。」

小矮人嚴肅的語調既無力又脆弱地說明了事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深怕曼科聽到小矮人的話又要暴怒,但眾人聽到的,只是從他薄薄的嘴唇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現在你說吧!」他指著籃子說:「你的秘密不只你知道而已。」

「皮薩羅總督已經收到你要求和平的消息,並回送給你一匹馬、一名黑仆以及其他珍貴的禮物。很湊巧的是,你手下的將軍攔截到這位護送禮物的使者,並自以為對你有利,因而殺了那匹馬、那名黑仆以及其他的僕人。那些逃過一死的人跑回總督將軍那裡抱怨,因此總督非常生氣。」

安娜瑪雅感到自己的脖子以及阿娜蔻里的肌膚,正抖落著如雨珠般的汗滴。但她和其他人一樣不敢妄動。

「他把菊麗·歐克羅抓起來,讓他的弟弟鞏薩洛,接著又讓他的大臣以及其他的西班牙士兵,甚至還有與他們同盟的印第安人侵犯她。當她的大腿染滿了血和精液,他們才罷休。然後才下令將她處死。」

聽到小矮人說的這些話,賈伯曄覺得恐怖,打從心底直覺得冷。他猶記總督說的話,還把雙手放在他的肩上,表現得如此感性——過去所有與總督親近的日子,頓時都讓他覺得噁心欲吐。

曼科不看小矮人,也不看著任何人。他望著已經來臨的夜,看著遠方高山的積雪,望著再也不能保護他的阿普山。

「菊麗·歐克羅把自己的珠寶和財物分給在她身邊的印加婦女。她沒有一句憤怒或是怨恨。她只要求自己死後,她們能把她放在籃子里,讓她隨河水而流回你的身邊。」

內院籠罩著一片悄然的肅靜,只聽得到小矮人低沉的嗓音。

「她自己在眼睛上覆蓋了一條布帶,是我的一個女人給她的;菊麗·歐克羅擁抱她並表示感謝。當他們準備處決她時,她說了這些話——以下我說的話若有任何虛假,願我的心活生生被美洲獅吃掉。她說:『你們把氣憤報復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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