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維爾卡邦巴,維科,1539年7月

安娜瑪雅還沒走近前,遠遠看著流水環繞的維爾卡邦巴山腳下;綿延悠長的梯田上,是忙忙碌碌的男男女女。在卡達理的注視下,婦女揉和著黏土,細心攤在木盒裡。然後男人抓起又厚又亮的陶板,接著把陶板放在大腿上加以彎折,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放在草葉鋪成的毯子上,晾在太陽下晒乾。稍遠處,其他的男人把已經晒乾,變成淺灰色的陶板,放進已經備好炭火的圓形烘爐中。

當安娜瑪雅走近卡達理時,看見他以手當做傳聲筒,呼喊一名工人,要求他把正在彎折的那片黏土板拿過來。石頭之神以蘆葦當筆,在仍然柔軟的材質上信手拈來,不一會兒就畫了一條小蛇。

「你做什麼?」安娜瑪雅很驚訝地問,「這些陶土用來做什麼?」

「卡瑪肯柯雅,用來幫你做屋頂,並且下次雨季來時,可以替你遮風擋雨!」

安娜瑪雅皺起眉,不解地看著他。卡達理又重新在一塊黏土板上畫上小蛇。既簡潔又優雅的動作中,一條蛇瞬間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外國人稱這些東西為瓦片,」卡達理眼裡充滿激動地解釋說,「一旦黏土板燒好了,就能夠遮蓋屋樑,讓房子不滲水。卡瑪肯柯雅,我決定先把瓦片拿來覆蓋你的屋頂,以彰顯你的尊榮。然後,我就要把所有維爾卡邦巴的屋頂都覆上瓦片。最後將我們唯一的君王的皇室新城,全都以瓦片來裝飾。」

卡達理又喜又憂地拿出他剛畫完的那片瓦,接著說:

「我唯一的擔憂,是我們的大腿比外國人窄小,並且,我們的瓦片也無法像我在庫斯科看到的那些外國人所做的那般大。我們必須想辦法修改屋樑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石頭之神,你真令我訝異。」安娜瑪雅微笑地說,「你是祖先知識的守護者,是傳統的傳承者,而你竟想要把原來的印加屋頂全換成外國人的樣式?」

「有何不可呢?難道我們不該學習其他民族從生活習得的事物嗎?我們難道不是從奇穆人那裡學習到製作金銀器的技巧,難道不是從他們的祖先莫奇卡人那裡學到陶瓷的做法,還有從更古老的原住民帕拉卡斯人那裡,學到編織的手藝嗎?而這些瓦片真是奇妙的創作。有了這些瓦片,再也不用枯燥乏味地去砍依楚草,也不用每季更換那些容易腐爛的屋頂!難道我們應該無視於這項技術,只因為我們的祖先來不及教導我們嗎?再者,即使換上瓦片屋頂,也絲毫不減我們美麗的建築與城牆,這是我們印加人的建築技術,沒有任何一個維拉科查的民族可與之媲美!」

卡達理的聲音和表情都比平常來得激動熱切。安娜瑪雅深受感動,觀察著遠方男男女女跌宕有致的緊湊工作節奏。

「卡達理,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這表示對你而言,我們民族仍有發展的空間,未來還有希望,不管戰爭的結果、曼科的脆弱或是萬亞·卡帕克國王悲觀的預言。」

「卡瑪肯柯雅,你的一句話,實際上提到的是兩個問題,」石頭之神更嚴肅地答了腔,「我必須分兩點回答。首先我必須告訴你,徒然擁有權力或知識,卻不懂得利用,在我看來是無益的。再者,這隻會讓我們的祖先不高興,因為他們希望在這世上的事事物物都是彰顯他們存在的證據。」

卡達理舉起手臂,指著泥濘的梯田上頭,有片田地,十來匹馬低頭吃著草,旁邊有小孩子蹲著觀察著這些馬匹,看得出神。

「曼科在奧仰泰坦波打仗的時候,抓來了這些動物。他很驕傲地把它們再帶到這裡來。但有什麼用?只有他會騎馬。很不幸的是這些馬在叢林中根本寸步難行,偏偏那片叢林目前是我們唯一的領土。再者,他還需要以鐵製作的馬鐙才能騎上馬,而我們卻沒有能力製作。所以說,這些馬匹除了能夠讓小孩好奇地瞪大眼睛之外,還有什麼用?」

「這些馬匹可以讓曼科感到驕傲,」安娜瑪雅溫柔地說,「這些馬匹可以向眾人宣示唯一的君王永遠不受外國人勢力的脅迫。」

離他們倆不遠處,圓形的烘爐正飄出一股濃煙及異味。安娜瑪雅神情嚴肅地端詳著圍在那邊的男男女女,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知道卡達理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你要先替我的屋頂改造,讓我感到受寵若驚。」她說,「但短時間內,我可能看不到你匠心獨具的成果。我已經答應菊麗·歐克羅去找曼科,而且我決定與她同行。」

看到卡達理又驚訝又擔心地望著自己,安娜瑪雅甚至還沒等他答話,就先對他說:

「我花了一整晚與她僵持,為了說服她不要離開維爾卡邦巴。但她看起來很衰弱,哭的淚水比吃進去的食物還多。也或許她說得有道理:她的出現可以替曼科打氣。」

「那你又何須親自陪她去呢?」

安娜瑪雅遲疑了幾秒鐘。這時,那邊的男人大叫,猛然沖向烘爐,把大量的樹枝丟進去,以保持瓦片上一定的熱度。

「我答應曼科永遠與他同在,但卻丟下他一人孤零零的,已經很久了。再者,菊麗·歐克羅擔心這次想要對抗曼科的,是她的哥哥古亞帕。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由來以久的過節,而我也必須為此負一些責任。我想,或許我的出現可以對唯一的君王有所助益?」

卡達理很懷疑地搖搖頭。

「卡瑪肯柯雅,這不該是你的工作。曼科與其他人之間的過節,就如同依楚草的屋頂:這些都是古老的方法,既無法抵擋風雨打濕我們的床,也無法阻止外國人打贏這場戰爭!再者,現在外國人正逐步接近中,你要穿越叢林是極其危險的!」

「我們有很好的隨行軍隊,」安娜瑪雅隨即打斷他的話,並溫柔地把手放在石頭之神的手腕上說:「卡達理,我把雙胞兄弟交給你。幫我照顧他。我會儘快趕回來。我感覺時間越來越逼近了,就快要帶他去你所說的地方了。」

他們一行人沿著河邊小心謹慎地走到第三天才到達維科城堡下的橋基。與卡達理的擔憂截然不同的是,一路上除了碰到橫生的野樹蔓草阻礙去路,以及小徑淹沒在荒煙蔓草間以外,並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菊麗·歐克羅也表現得異常勇敢,遇到窄路都毫不遲疑地下轎走路。此刻,已可見維科的牆垣聳立於河谷間,菊麗·歐克羅感到如此迫不及待,雙手不停地顫抖。今天一整天她都顯得神采奕奕,之前看來愁雲慘霧的苦瓜臉瞬即消失無蹤,她又重新變回曼科向來喜愛的美麗女孩。因為興奮,她心花綻開,眼神蕩漾著光芒,她的眼睛、嘴巴都像是當年情竇初開的她,那個未經世事磨難的她;同時,又像是誓言相信海枯石爛的女人,知道再不用多久,自己心愛的男人將把眼光放在自己身上,以指尖碰觸自己的肌膚。

但是,當他們通往城堡北邊一座相當陡峻的橋,才爬上幾個石階,一行人驟然停下腳步。不過,隨行負責指揮的十五位戰士軍官尚未靠近轎子前,菊麗·歐克羅就已經大聲叫嚷:

「軍官,為什麼突然下令停下來?我們都快到了……」

這位軍官尊敬地在她的面前彎腰;他輕輕地側身,對安娜瑪雅也不忘表示敬意,像是對繁文縟節感到厭煩的反射動作。

「皇后,您說的是。維科已近在咫尺。但事實上,我想向卡瑪肯柯雅請求先行派遣兩名士兵進城,向唯一的君王通報我們已抵達的消息。」

「沒有必要!」菊麗·歐克羅喊著說,「他的哨兵會通知他的。況且,我還想給他製造出其不意的驚喜,那簡直太美好了!」

她淺淺一笑,轉身向安娜瑪雅央求著說:

「沒必要浪費時間,對不對?」

「軍官,」安娜瑪雅開口問道,「你真的認為有先派遣偵察兵通報的必要嗎?皇后說得也有理:哨兵會先行通知唯一的君王我們的到來。」

這位隨行軍隊的指揮軍官沒有馬上回答。氣氛尷尬了一會兒,最後他仍然又彎著腰回覆說:

「卡瑪肯柯雅,事實上我只是要確定唯一的君王是不是在城堡里。」

「他為什麼會不在城堡里?」菊麗·歐克羅大喊,「如果他出城,我們早就知道了。他早就會派信差告訴我們。噢,安娜瑪雅,我求求你:我們都已經離這麼近了!」

「不謹慎小心,是很愚蠢的。」安娜瑪雅溫柔地對她說。

菊麗·歐克羅黑色的眼珠隨即抖落出豆大的淚珠。安娜瑪雅看著她的任性,忍不住微笑。

「軍官,」她嘆了口氣說,「先派一名偵察兵前住通報我們到達的訊息,但是我們無須等回報,繼續前行。」

菊麗·歐克羅這時像個開心的小孩,立即毫無保留地以雙手環住安娜瑪雅的脖子,緊緊地擁住她。

「安娜瑪雅,謝謝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終於能夠見到曼科了!」

當偵察兵跑回來與他們會合時,他們一行人離堡城只有投石射程兩倍的距離。指揮長又一次命令隊伍停下來。

「卡瑪肯柯雅,」他報告說,「城裡沒有人。維科城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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