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庫斯科,科爾坎帕塔,1539年6月

科爾坎帕塔官邸前的廣場上聚集了許多群眾。

抵達時,雖然賈伯曄專註地尋找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的身影,而且他馬上就辨認出他來了,但他還是順便望了一眼山中的美洲獅城,那個宛如寶盒的地方。他再沒有比此刻更明白永恆的力量——讓他遠遠地隔離在臭氣熏天的豬騷味之外,讓他遠遠超越勝利者霸氣下的羞辱。他從那兒瞥見永恆的力量在沉睡中強而有力地呼吸,但美洲獅即將一彈而起,狂聲怒吼。

堆砌得近乎完美的官邸外牆正中央,鑿了幾個壁龕,裡面置放了木乃伊。賈伯曄認出萬亞·卡帕克國王的木乃伊,心中生起某種感覺。

「是保祿要求的,」巴托羅繆悄悄附在賈伯曄身邊說,「正統的印加國王不可以和祖先分開。」

賈伯曄稍稍點頭,眼光仍放在過去保護他的法蘭西斯科·皮薩羅身上。

總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看起來如此的瘦骨嶙峋;他似乎與日消瘦,可是卻仍保有身上散發出來的力量。他穿了一身黑,除了帽子和襪子是白的。全身唯一顯出財富的地方,就是圍繞脖子邊上精細的領口襟飾。他的黑眼珠全神貫注,看著與他面對面的那一個人:那人坐在白色的帝安納上,儼然有如印加國王,賈伯曄認出那人就是保祿。

這位在庫斯科甫登位的國王與他的哥哥曼科,有一半相同的血緣,看起來年齡相仿,身高相似。但是迥異於石頭之王雕刻的有稜有角的身影線條,保祿整個人圓圓胖胖的。他看起來並不笨重,臉給人一種慵懶的感覺,一種隨興生活的感覺;只有他的眼睛表現出堅強的、無懈可擊的意志力,以及一種機靈的聰明。

這兩人無須第三者翻譯,就可以自行對談,因為保祿可以說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文。

正當賈伯曄和巴托羅繆混入印第安將軍以及西班牙那些三流貴族聚集的圈子時,法蘭西斯科突然轉過頭來面向他。

看到這位老船長深陷在眼眶裡的黑眼珠,賈伯曄全身上下似乎生起某種往昔的情愫。他全身僵硬,努力擠出微笑,然後輕輕點頭示意。

「保祿將軍,要幫助你之前,我必須先了解,」法蘭西斯科繼續說,「勝算有多大。」

「總督,我很確定勝算非常大……」

保祿的語調仍帶有愷切語的沙啞腔調。賈伯曄聽見背後西班牙的貴族啐了口痰嘟噥著:「這隻走狗早晚讓我們大家葬生在這個該死的叢林里……」

「由於你弟弟鞏薩洛的堅持,所以我趕回來尋求援軍,因為曼科的軍隊很強大且紀律嚴謹。」

聽到曼科兩字,法蘭西斯科的眼睛綻射出光芒。

「你確定我們能夠打敗這狗娘養的?」

「我不能稱自己的哥哥為『狗娘養的』,」保祿很客氣地說,「儘管我認為他的確犯下了令人遺憾的錯誤,而且不該毫無理性地反抗到底。但回到你剛剛的問題:是的,我們可以打敗他們的軍隊。但是有個前提……」保祿故意停頓了一下。

「什麼前提?」法蘭西斯科不耐煩地說。

「總督,你很明白,你們多麼需要我們的軍隊帶領你們穿過叢林,」這時保祿的眼神閃過挑戰的光芒,俯視著所有的西班牙人,「如果你的兄弟艾南多和鞏薩洛當時在場的話都可以作證,你眼中多少次看到我效忠的眼神,而且每每都是戰勝的關鍵……」

「保祿將軍,我毫不懷疑這點。我們知道欠你什麼。而你也很清楚你們欠我們什麼……」

皮薩羅的眼光滑過保祿前額象徵國王的流蘇髮飾。

「美好的友情奠基於彼此平等的對待,」令人望之生畏的保祿,語氣驟然緩和,「總督,我想說,這一趟必須靠我,帶著我自己的軍隊和增援軍走叢林這條路,才能夠與鞏薩洛會合,才能夠確保這次出征能夠大獲全勝。」

「你打算什麼時候啟程?」

「明天或明晚……時間不多了!總督,您想想,越早獲得勝利,您就可以越早去統治您美麗的城市——利馬……」

「而你,就可以治理你最愛的庫斯科城。」

「我當然不可能對祖先所在的城市無動於衷,」保祿回答時,很慎重地指了那一排站在壁龕中看著他們兩人的木乃伊。

「好了,保祿將軍。你可以以總督之名去招募你認為需要的軍隊。」

「總督,我需要勇迦族人,而不是山地人。因為他們來自氣候潮濕的那邊……」

法蘭西斯科又表現得極不耐煩:

「親愛的唯一的君王,你認為怎麼好就怎麼做。你很清楚你們的印第安人。放手去做,我等你贏得勝利凱旋歸來。」

法蘭西斯科首先離開椅子站起來,然後在毫無所懼的保祿面前,做了一個表示尊敬的動作。從這個舉動中,賈伯曄感覺到支配他們兩人的那種曖昧的互動關係。

然後印加貴族都離開了。

西班牙的軍隊行伍之間馬上引起一陣議論紛紛。「別信任這個叛徒,……他曾經是亞勒馬格羅的朋友……」法蘭西斯科以手示意要大家安靜。他的權威從來沒有遭受過挑戰,尤其當他正面對著大家的時候。

「肅靜。」他說,「我們需要他,不過他也需要我們。他太聰明,懂得運用陽奉陰違的手段,他大可以現在就背叛我們。不過他和我們都一樣想要除掉他的哥哥……」

講到這幾個字時,他的語氣變得既諷刺又戲謔。

「好了,你們都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和……」

他轉向賈伯曄。在場的眾人又開始竊竊私語。所有的人都不認識這個身穿印第安服裝的西班牙人。但是大家都聽過那名受聖雅各布神保護的英勇戰士的故事,那個獨自攻佔了城堡的傳奇。

終於,只剩下這位老邁的征服者和他曾經視為兒子的賈伯曄留在廣場上。

「嗯,」法蘭西斯科先開口,「你先說說這身怪異裝扮是怎麼回事?」

賈伯曄不知道兩人在一起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近晌午,太陽高高掛在炎熱的藍色天空,然後金色太陽滑向群山那頭,直到夜的黑幕不斷地擴大——他們始終不停地交談。

總督看到久違的夥伴顯然異常地開心。他問著賈伯曄有關的的喀喀湖畔的生活,還拿那些土著婦女來揶揄他;賈伯曄則是讓總督談談關於他費盡心思建立的利馬城。特別在總督的堅持下,他們一起回憶了過去在塞維爾、托雷多的日子,皇室的召見以及旅途艱辛的那些日子。他們沉醉在基於這些回憶而建立起患難與共的親密感當中,總督感到放鬆,不時揮動著他的白色帽子,依據他講述的故事情節,拿來當做故事中的一塊布、一頂帽或一張帆。

「法蘭西斯科先生,我常問我自己一個問題。」

「我的孩子,你問吧!」

「有人說,你頭幾次出征時,當你在沙灘上,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划了一條線,為了向所有人表現貧與富,在過往的平凡與未來的榮耀之間分別,當時你的夥伴差點拂袖而去……」

「加勒島。」皮薩羅有如做夢般說著囈語。

「也有人說,共有十二人跨過這條線,站在你這邊。」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呢?」

「我想知道這一切的傳言是否屬實。是否所有的事都是從這裡發生的。」

法蘭西斯科好一會兒沒回答。原本嚴肅的表情頓時化為燦爛的笑容。

「你不是我們這些人當中的好朋友嗎?」他問,「你對甘地亞問過相同的問題嗎?」

「他向來只以笑容回答!而我想要聽到你親自說出事實的真相。」

但總督並不任由賈伯曄主導這場對話——或者兩人之間談得太高興了,現在該打住了。

「有人告訴我,」他反駁說,「有個和你很像的騎兵,但不是穿著你這身奇裝異服,而是騎著一匹白馬,在印第安人的石林彈雨中策馬前奔,不畏烽火四起,並且聖母瑪麗亞還在他的身邊保護著他,他獨自一人攻下了城堡的三座塔樓。這一切是真的嗎?」

這次換成賈伯曄微微一笑。

「法蘭西斯科先生,你也有很多朋友。你沒問過他們嗎?」

「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除了我有名的弟弟鞏薩洛之外,他們都發誓這些事發生過,是真的。」

賈伯曄先是大笑,接著這位老邁的征服者也跟著大笑。

「這些傳言,」總督悄悄地說,「有些是真的……我想起自己好幾段的生命經歷像是霧中看花。有時我早晨醒來,好像自己昨晚整夜仍在我親愛的家鄉艾士特馬杜拉過著鑄鐘的生活,但突然,我的生命好像從那裡就這麼展開了。然後,我回想我現在身在何處,回想我所經歷的,然後我就這麼老了。」

「可是,你現在在這裡呀!」

賈伯曄比了一個手勢,他們腳下的景色像是頓時燃燒起來,點燃的火把瞬間照亮低垂的夜幕。有好一會兒,兩個男人都緘默不語,陷入各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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