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維爾卡邦巴,1539年6月

「雙胞兄弟,我真高興你在。」安娜瑪雅輕聲地說,「我當你的妻子至今已經十年。經過了十年的寒暑,經過了十年四季的嬗替。十年來的生日都一一成了過去。當年我還是個小女孩,當年的我受到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命我與他永遠同在,並把我變成了卡瑪肯柯雅。而今天,我已經是個有點年紀的女人,比唯一的君王曼科身邊的妻妾和公主年紀都大。可是,待在你的身邊,歲月似乎沒有在你或我的身上留下痕迹。」

安娜瑪雅溫柔地微笑。她蹲在雙胞兄弟的金身人像旁。雙胞兄弟的金身人像置放在維爾卡邦巴的太陽神廟前,豎立在卡達理建造的圓柱上。她做著重複了幾千次的動作,把祭品分配在雙胞兄弟的面前,有蜂蜜、水果,還有從河水抓來的魚和青嫩的玉米。然後以非常嚴謹的順序將古柯葉裝在漆上阿瑪魯蛇像的盆中,排列在燒紅的火炭上。

「喔,我的丈夫,」她傾下前身,並在心裡說,「請接納卡瑪肯柯雅衷心獻上的所有祭品吧!」

古柯葉燃燒出的又干又嗆的煙霧,裊裊上升,緩緩繞著金身人像迴旋而上,最後消失在漸漸溫煦的晨光中。

自雨季結束後,叢林深處的這個小城市,每天清晨都在第一道晨曦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每道晨曦的陽光照射在聖石上,後面生氣勃勃的叢林中,先出現的是祭典的廣場,再往後是圍繞皇室方院的牆垣。隨著晨曦的位移,再看過去就是錯綜複雜的街弄巷道、石階和橋樑。一日又一日,安娜瑪雅欣賞這城的完美與和諧,猶如卡達理以魔法從地底變出來的城市。無論從城市規模或規劃來看,從神廟,到皇室的官邸、平民的聚落,再到倉房,一切都如此完美地建立在叢林,只消步行十五分鐘,就可以看到維爾卡邦巴城宛如海市蜃樓般消失在叢林里。

「雙胞兄弟,真高興你在。」安娜瑪雅又說了一次,語氣里有無盡的溫柔,「你的存在讓我感到安心,而且充滿希望,因為透過你,我感覺到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國王保護著我們,儘管戰爭的燒殺擄掠已經波及我們附近。雙胞兄弟,長久以來我不知道去愛你,去傾聽你的話語。以前我太年幼。我怕你。我害怕你的沉默,害怕你金身的外表。我害怕作為你妻子要盡的義務。我害怕你出現並傳達給我訊息,害怕從我身上又要引起偉大君王的慾望、嫉妒以及憤怒。」

安娜瑪雅停止自言自語,陷入沉思。一群蒙聖寵選中的聖女帶著獻祭給太陽父神的高級小羊駝毛織品,跨過神廟護城牆最高處的梯形門走進來。看見卡瑪肯柯雅正在祈禱,年輕的少女都屈著身子。她們肅穆恭敬地只敢看著地上的岩石。

「噢,我的丈夫,因為你的存在,」安娜瑪雅又繼續說,帶著一抹溫柔卻獪黠的微笑,望著聖女的方向,「造就了我,讓一個天真又膽小的混血兒,變成今天讓人望之生畏的女人。」

她的表情這時變得嚴肅,伸出手以掌心撫摸著人像的肩膀。

「事實上,雙胞兄弟,我最害怕的是,你不讓我去愛那位唯一的君王許配給我的人。我怕你嫉妒。我怕你盡其所能地讓那個人遠離,儘管我們之間分別這麼久,可是我的身心還是為那個人而融化,猶如太陽融化了冰雪。是的,噢,雙胞兄弟,我真怕你嫉妒!」

安娜瑪擔心地仔細觀察雙胞兄弟金色的臉龐。晨光漸漸升起,雙胞兄弟的眼神不再那麼黯沉。她繼續往雙胞兄弟有力的弓形鼻下方看去,那鑄模細緻的嘴唇像是瞬間微笑起來。這時,安娜瑪雅趕快合上眼睛,差點喘不過氣,任由告解的字句滑過雙唇:

「噢,雙胞兄弟,有多少次,當我的嘴裡或我的心裡念著他——賈伯曄的名字,他的雙手和雙唇就好像停留在我的肌膚上。我曾經多麼害怕你的憤怒!我親愛的丈夫,求你原諒我的無知。現在,我明白根本無須害怕。已經連續三個夜晚,我感受到美洲獅在我身上的氣息,還有一天傍晚,我在河邊感覺到他。自你出現和存在,沒有一晚我不在夢中和美洲獅相會。噢,雙胞兄弟,一個接著一個的夢裡,我們都在一起。我們彼此觸碰、彼此恩愛,有如任何男女沐浴在安帝的陽光下彼此相愛!我以手指撫摸他的鬍鬚,現在的他,鬍鬚長滿了雙頰。我感覺到他的臉在我的手心顫抖著。我看到當他想抱住我時,眼中綻放的光芒,他多麼有力地走向我,一如在卡哈馬爾、庫斯科以及奧仰泰坦波的那些夜晚!噢,親愛的雙胞兄弟,每一個夜晚,他的心撫摸著我的心。每一個夢裡,我看見他變成了美洲獅,我知道他沒有忘記我,他沒有。每次夢中醒來,我感到安慰和信心。今天我才了解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國王的話語。是的!偉大祖先的意旨和話語因此實現。而我,卡瑪肯柯雅,即將陪伴著你與其他的祖先在一起,在那裡你將從此得到安息。」

安娜瑪雅深深地沉浸在她的祈禱里,好一會兒她沒有任何動靜。她始終緊閉著雙眼,蜷曲著身子,好讓自己更能感受到金身人像無聲的言語。

過了好久,她聽到急促的呼吸聲。哭喊聲中夾雜著啜泣的嗚咽。她倏地起來,發現曼科年輕的妻子伏俯在離她幾步的不遠處,流著滿臉的淚水。

「菊麗·歐克羅!」

「卡瑪肯柯雅,幫幫我!我求你,幫幫我……」

「菊麗·歐克羅!」安娜瑪雅仍然叫著她的名字,並站起來拉住她,「發生什麼事了?」

「傳訊官今晚要來傳達消息,說外國士兵離開庫斯科,往聖谷前進,朝我們這裡來了……」

菊麗·歐克羅黯沉的眼光試著與安娜瑪雅的眼神相遇,好像後者的眼神可以安撫所有的不安。但,安娜瑪雅只是皺著眉。菊麗·歐克羅更放聲大哭大叫著說:

「安娜瑪雅,我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噢,太可怕了!願安帝保佑我們!」

安娜瑪雅要她抬起頭,手指滑過淚流滿面的年輕臉龐:

「菊麗·歐克羅,我不懂你為何驚慌!曼科在維科,帶領了三千名的士兵!他會擊退外國人,而且這也不是頭一次他打贏外國人。外國人根本不善於打叢林戰。」

菊麗·歐克羅又嗚咽得說不出話來。安娜瑪雅猜想在她倆身後,那些聖女暗暗地看著她們。她抱住這位年輕皇后抖動不已的肩膀,帶她走出了神廟。

「菊麗·歐克羅,你別哭。」她溫柔地悄悄說,「讓那些太陽之女看到你這樣不好。」

菊麗·歐克羅斷斷續續說著抱歉,她們已經走到祭典的廣場邊。安娜瑪雅走向通往維爾卡邦巴外頭的那道石階,每階之間的落差很大。種滿作物的梯田分布在河岸邊。

「你解釋給我聽,你怎麼會這麼激動。」她一邊問,一邊要菊麗·歐克羅坐在矮牆上。

「曼科連續五個夜晚想從外國人手裡拿回庫斯科。但是他僅僅到了美洲獅城。因為他的弟弟保祿帶著成千的士兵,戰勝了忠誠的老將軍提左克之後,從南方回來了……」

「我知道這些!」安娜瑪雅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我早也警告過曼科,這趟出征只是枉然。他不應該和保祿正面衝突!」

「最想傷害曼科的倒不是保祿,」菊麗·歐克羅小聲地說,並把頭撇開,「而是我哥哥古亞帕。」

安娜瑪雅全身僵直,而菊麗·歐克羅繼續低沉地說:

「古亞帕老早就想聚集北部的士兵,投效保祿的軍隊。他根本不在乎保祿像女人委身下嫁一樣投靠外國人。好多年來,我有多愛曼科,他就有多恨曼科。他滿腦子只想:除掉曼科。而我連原因都不知道。」

安娜瑪雅全身顫慄,閉上了眼。她伸手尋找菊麗·歐克羅的肩膀,手指溫柔地抓緊她。

「我,我知道了。」她喘著氣說。

菊麗·歐克羅的話好像引領她回溯到過去,重新看到度門邦巴舉行瓦拉戚谷競賽的那個濕冷卻明亮的日子:曼科、保祿以及古亞帕。還有當時她自己,受到維拉·歐馬的調教,卻已經得到阿塔瓦爾帕的保護。她想起這場令人心驚動魄的比賽,想到曼科看到蛇的害怕,想到保祿對哥哥崇高的友愛,也想到古亞帕的暴力與懷恨在心。她想到曼科和古亞帕圍著火,兩個男孩被憤怒和血腥的味道吞噬他們的心,加上奇恰酒讓他們神智不清,他們打破了那夜的寧靜,非拼出個你死我活不可,直到曼科的舅舅出面阻止。

「他已經受過教訓了,應該永遠也忘不了。」他說。羞憤又懷恨的古亞帕那時回答說,「你會有報應的,曼科!將來在臨死前,你必遭火噬!你的靈魂將永遠也別想得到自由!」

想到這裡,換成安娜瑪雅淚流滿面,呼吸急促。古亞帕與曼科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背後的原因,她知道。就是因為她自己!

她又想到:古亞帕在華馬楚科時,曾經向她求婚,當時外國人正逼近卡哈馬爾。古亞帕對她說:「安娜瑪雅,我的心只為你跳動!我牽腸掛肚,都是因為想念你。」

「是的,」她重複地說:「我知道是什麼讓他們反目。」

「而我,安娜瑪雅,我想要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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